少年站在围墙上,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阴暗的角落里不停挠墙,指甲刮在墙壁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让人忍不住皱眉,墙壁上长长的抓痕,暗红色由浓变浅,血迹斑斑。
那人似乎在竭力忍受着什么痛苦,又像是在发泄什么。
十指发出剧痛,指甲翻折,万年敏锐地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,突然回头。
围墙上空荡荡,万年瘫坐在地上,累地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,她躲在这里,几乎不见任何人。
她得了一种病,这种病也悄悄在乞丐窝传染开,据说是第二批难民涌入造成的。
这个病有个好听惊悚的名字——天花。
就是全身都开满疹子一样红红的花朵,齐痒难忍,让人忍不住想要抓,一抓就留个坑,可能还会挂掉,直接一步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,人死了,这花在天上,就是天花了。
万年是这样子理解的。由于是灵魂融合,她也不会考虑她为什么知道这些,因为她默认这些都是合理的。
痒起来,心里都直发慌,就像全身都是跳蚤,又不能挠破皮肤,所以她只有痒地抓墙。
抓墙发**力,转移注意力,手痛又可以覆盖一下痒。
日子很难捱。
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。
墙壁上刻着两排图案。一排是五个圆圈,四个被斜杠叉掉了,一排是四个叉和一个问号,最右下角有一个月亮样的小图案。
只要看到这些图案,她就知道她决不能死,因为她还没有报仇。
她一定会让他们受尽折磨而死。
血海深仇,不共戴天。
今日,天要亡她。她千月就姑且与天斗上一斗。
千月,千月,千里月光何处不凄凉,她的名字。
斗输了,十八年后,倘若转世还有记忆,她还会回来报仇,一世不行,轮回百世,历经万年,她也要报仇。
报仇!
仇恨成了她活着的信仰,她一刻也没有忘记。
抱住少年的金大腿,像他一样不再受人欺负,像他一样强大,那样她就可以报仇。
万年将仇恨反复咀嚼,消化吸收,融入了血液,强健了骨骼。
仇恨就像一种疯狂的病毒,入侵了她的一切,整合进了她的基因。
万年不敢乱走,她怕传染给别人,她也怕自己被抓住烧死。
她一个人藏在无人的角落,阳光不肯光顾,一藏就不知道年岁是多久。
寒战、高热、乏力、头痛、四肢及腰背部酸痛……
几只老鼠叽叽喳喳总想啃食万年的肉体,在万年把一只老鼠打死了,用根破烂的绳子挂尸示众后,一切又变得寂静无声。
秋天天气冷,馒头馊地慢,红薯,野菜,也可以放很久足够她捱过很长一段时间。
万年百无聊赖,艰难地练习说话,嘴里含着一块小石头,卷舌把小石头快速弹出去,这样可以使她的口舌灵活一点,舌头血肉模糊,好在口腔愈合能力很快,万年的唇舌终于变得灵活一些,这是几乎每天都要做的事。
没有人跟她说话,她就跟老鼠说话,跟墙壁说话,跟风说话,跟自己说话,幻想跟别人说话……
“我……”
“我……可、以帮你……打狗。”
“吃……得……也少。”
“不……哭不……闹。”
“养、老、送、终。”
……
乞丐窝迟早会变成一个庞大的传染源,她必须要尽快新找一个地方,躲起来。
她应该就是在这里感染的,那几次替少年打听人,有几个小孩子看她一个人又穿得好看,就来拉扯她的衣服,还追着她朝她吐口水。
而且,这秋风多,秋雨连绵,白天空气里已经有一些特别味道,不是烤肉,而是树叶夹杂着肉腐烂的味道。
晚上,肥肉被烤地滋油光亮,微微诱人的焦香的气味也越来越重。
开始,会有乞丐一边留着口水,一边指天骂地说权贵富商简直奢侈地不像话,现在他们不抱怨了,乞丐窝悄悄死了人,也想过这样处理,但怕人发现,最后只有埋了。
阴雨霏霏,雨一落,太阳一照尸体腐烂的味道慢慢就掩盖不住了。
等脸上的痕迹稍微消除,万年迅速把墙壁上的血刮干净,在口破烂的锅里把衣物都煮煮,洗头发洗澡,再过几天放把火把住的地方全烧了,跑了出来。
也幸亏她运气好。再不跑,就跑不掉了,已经有传言说,天花来自于乞丐窝了。不管是不是,乞丐窝又刚好有人得了天花死了,乞丐窝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。
少年听说乞丐窝北巷着火了,去看的时候,火已经扑灭了,看到墙壁上的血迹没了,才松了口气。
她毁灭了她存在过的痕迹,然后逃了。
少年回去,继续刻着一枚百合花一样的簪子,却又在刻好之后,看了看,折断,扔掉,又重新刻。
因为生病发高烧,许久没有洗头,就算才洗过了,也是杯水车薪。现在,虱子貌似都四世同堂,搞得万年头发都搔短了。
万年依旧把身体连手脚都缩在衣服里,好歹一张脸露了出来,一根侧边的麻花辫衬托的一张小脸越发地瘦,此刻正远远站在一个偏僻的位置,阳光照在发丝上,似乎发丝也发着细碎的温柔,落了一身细细小小的银桂,露出漏风的牙巴对着少年眉眼弯弯的笑,一副柔软无害的模样。
少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,用剑削着木头,嘀咕了一句:“毛毛虫。”
“啪!”
木头被削成了两截。
不慌,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。
再削一根就是。
万年偷笑,继续保持无害的微笑,结果笑得脸都木了,也不见少年对她多给个眼神,多说句话,只能放大招,把练习了无数遍的台词,硬着头皮说出来。
“我……可以帮你……打狗。”
“吃……得也少。”
“不哭不……闹。”
“养老、送终。”
“我回来了。”
少年放下剑,朝万年大步走过来,“养老送终?”
他是孤家寡人没错,可是一个优秀的杀手是不会老的。
这人总想给他送终!
万年一看对方杀气腾腾的模样,立刻藏到桂花树后面,藏住了头,探头和少年打了个照面,不怕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出来。”
“不要。”
“出来我绝不打你。”
万年露出一只可爱柔软的眼睛,瞄了瞄少年手中折断的簪子,“鬼信。”
谁知少年直接一个闪身就把万年提溜出来了,万年瞪着眼睛显得分外可爱,不敢动,在大佬面前不敢动,不敢动。
导致少年跟提溜兔子一样。
少年难得皱皱眉头。
这人怎么像垃圾似的,太轻了。
野完了,就回来了。
真想打断她的小短腿。
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,还是……算了吧。
万年心里直呼“完了”。
她根本就没有预料到,少年这般独来独往的人会屈尊降贵来捉她呀。
她不会给他传染上天花吧。
但她说了,说不定少年立马就用剑把她跟削木头一样,一刀两段。
“洗——澡!”
万年发现自己两个字说得挺顺溜的。
少年早起才洗了个澡,这会又叫他洗。
小女生似乎觉得自己仰头,气势不够,立刻把双手反剪在背后,退一步,颇有几分文人墨客的冷雅,还有地主的富态。
窗户一响,窗户落下隔绝了窗外的景色。少年抬头回看窗户上已经探出个头顶的小女生,浅笑了一下,似乎想到了什么,笑意顿消,梨花合拢只剩无声雪白的冰寒。
都走了,又回来做什么?
此刻,天花像一夜春风落下种子,真正地蔓延在这个国家,又像一只巨大的恶龙露出了硕大的头颅,开始肆意吞吐着人类的生命。
救死扶伤的大夫免费赠药,也只是安抚人心。
北方饥荒,十有二三到达南方的难民全部被阻挡在各个城门外,哀鸿处处,饿殍遍野。
郁汀锦听闻消息单人单马立刻回返到了帝都。
青世繁花不顾郁汀锦的叮嘱,一路偷偷跟着没有武功的郁汀锦也回了帝都。
他们可是青梅竹马,怎么可以各自天涯?
他还要一直保护死芋子呢。
郁郁青青,一世繁花似锦。多般配的一对,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,谁也不能没了谁。
万年知道要接种,可不知道如何接种,心急如焚,口舌都急得起了疮,说话吃饭都痛。
好像是要把痊愈了的人身上的痘痂涂抹到没患病的人身上。
万年害怕少年本身没病,却被她真弄成天花。可现在伊兰卡国已经瘫痪,处处都是危机。
是夜,万年用刀尖挑破,取了痘痂浆液……
背着身体,将帮助睡眠的药沫沫小心弄进酒里,刚弄完,屁股还没有坐热,少年就来了。
万年依旧端了一盘菜,蹲到后院的阶梯上吃,手指尖都在发抖。
天冷,少年有喝酒取暖的习惯。
夜,上房。
“吱呀!”一声细微的声音,门口了,钻进来了一个黑影,慢慢靠近床边。
屋里一阵安静,没有打鼾声,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和万年如雷的心跳声。
万年鼻尖冒着汗,吸足气,决定先试探一下。
“打劫!”
“你……醒啦?”
“把……你裤子……借……我。”
“是你……自己……默认……的哈。”
床上的人依旧还是没反应,连呼吸频率没有变。
万年放下心来,撩开帘子,找到少年的手,握着正准备下刀,忽然觉得气氛有些怪异。
屋子里有两个人。
另一个呼吸声消失了!
床上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和万年直接来了个死亡凝视。
万年一呆愣的时间,连手带刀就被一只大手握住了,一把剑搁在脖子上,牙齿发抖,不禁说了个“冷”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