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方再不济也是自己的上司,丁良则此刻纵使有万般怨言也不会倾口而出。他深知自己眼下越沉默,让越詹关注意不到自己才是上上策,不然还不知会被如何刁难。
可詹关不是瞎子,而丁良则的处置他早已想好。当着兴王的面他不好发作,只得把火气用眼神狠狠瞪出来,用力剐了对方两眼,咬着牙说:“待护送小殿下回府后,本官在行都司衙门等你自己负荆请罪,可莫要让本官失望。”
“是。”丁良则深深埋下头抱拳作揖。
詹关哼了一声,大手一挥,队列立马成行,将马车紧紧包围。这架势,说是护送,不如称作押运更为合适。
两边的矛盾到底也没有化解。丁良则知道,詹关能让步至此,已属自己侥幸。他不言不语,作恭顺状,摸上了马背,余光扫到相嘉荣在与牛英范说什么私密话,视线若有似无地瞟着马车,令他心里一紧。多少有些着急离开此处,于是甩开马策,扬蹄向前,带领一行人护着马车缓缓前进起来。
身后,他能隐隐听见詹关低声知会手下人,让其去通知湖广道都察院御史。
知道祁时见即将袭承大统密诏的丁良则不禁在心里狠狠耻笑他,端看这跳梁小丑自演自唱。祁时见又何须造反?自己稳坐家中,遗诏就从天而降,哪有起兵一说?等京中而来的迎驾队伍浩浩荡荡进城,詹关的脸色该会有多难看,丁良则想想就觉得憋闷了一路的烦心清扫而空,浑身舒畅了。
负荆请罪?好啊,就配合他唱一段又如何?
丁良则嗤笑一声,打马快走了两步,迎到了队伍的首位。威仪雄雄,春风得意。
队伍没走两步,身后遥遥传来稀碎的马蹄声。颇有经验的他单听就能听出御马之人的骑术拙劣非常。回头瞧,果不其然,牛英范和他那个跟班相嘉荣正奋力追了上来。马匹仅是小快步前行就骑得摇摇欲坠,想这二人都是苦寒出身,怕是考取功名之前都没有机会碰一碰马匹,故而如此狼狈。
丁良则亦算是苦寒出身,虽享受此二人的滑稽相,但还是勒住了马头,让队伍停了下来等待。
牛英范骑马跑到跟前,歪斜停在与他落后小半个马身的位置,眼中有几分感激。“丁参戎稍慢,下官与您同往。”
丁良则第一个反应是詹关并不放心他,故而派了牛英范前来监视,于是扭头朝城门方向眺望了一眼。牛英范却像看穿他心中所想一样,挤了个笑容小声道:“参戎莫怪,其实是下官有话要说。”
“何事?”
牛英范被问及,反而不说话了,只是笑得谦卑又意味深长,做了个请的手势。
卖关子?丁良则冷哼了一声,扭头策马,队伍又跟着他胯下坐骑的步伐前进了起来。
这一行队伍沿着笔直的天顺大道一路向北,转眼就要踏过横波桥进宏武坊了。
丁良则当然不会让马车真的一路驶到兴王府,他正暗暗盘算着要如何甩掉身后那乌泱泱一众詹关的耳目,就忽然听见迟迟不语的牛英范开口了。
知府停在桥跟前,斜身向后,梭巡一众兵丁,大声道:“你们就不必跟着过桥了,护送到坊前即可。詹掌印那边急缺人手,就此速速折返吧。”
军兵登时面面相觑。别说他们,连丁良则也倍感意外,不由得停了下来。
“怎么,本知府的话你们也要质疑吗?”
按说牛英范根本管不着都司的兵,兵权的一根小指头他都沾不着边。但毕竟官大一阶压死人,何况还是堂堂知府。前面又有丁良则坐镇,他都没开口质疑,就更轮不到他们这一众小兵小吏了。故而众人也只是原地迟疑,没有哪个敢真的站出来说个“不”字。
牛英范最是擅长狐假虎威,发现军兵动摇起来,便一瞪眼,炸了胡子说:“都没长耳朵还是怎么着?詹掌印那里本官自有交代,但若是因为你们耽误了什么大事,本官可说不上情,一个个自己担着吧。”
别说,他一身四梁冠赤罗衣金革束带,严肃起来还真有几分唬人的样子。
丁良则想想,适时朝兵丁挥挥手,吩咐说:“且去吧,本官事后自会回报副戎。”这算是给了众人一颗定心丹。
于是护送车驾的百人兵甲,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了。
丁良则似是听见牛英范舒了口气,可再仔细瞧他,却有看不出除了堆笑以外的表情。
“丁参戎请。”对方再一次催促他前行。
丁良则心里多少有些开始打鼓,摸不准牛英范究竟是想做什么。他把詹关派来的人统统驱散,自己却丝毫没有要退避的意思。他说有话要讲,又是打算说什么呢?
一行人过了横波桥,向坊内深处又走了一段。丁良则正纳闷着,忽然隐隐感觉走在自己侧后方的牛英范勒动马头,越走越偏,好似想要转到别的路上。
他偏头,二人视线相对。牛英范笑眯眯道:“丁参戎的府上不是走这边吗?”
丁良则大吃一惊。不等他说什么,牛英范已经自顾自地转弯,朝着丁府的方向前进了。
武将赶紧回头与同路的项用仪交换了视线,用眼神问他莫非是哪里泄露了机密?可对方也微微摇头,脸上掩不住的诧异并不少于他。
相嘉荣歪歪斜斜跨在马上,模样惹人笑,说得话却令人心头一紧。“二位不要再多加迟疑了,街上人多眼杂,不宜久留,寻到合适之处,自然详说。”
怪事,丁良则这才醒悟,好像从刚刚开始,一直就是这对主从在悄无声息地控制整个局面。一切举动都那么凑巧又适当,矛盾就在不知不觉中被轻易挑起又解开。难不成,都是他们计划好的?
男人胸中震荡,倒吸一口冷气,左右梭巡此二人,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境发生了变化,连他们那滑稽骑马的背影都看起来不同寻常了。
带着疑惑与好奇,马车被他们引上了旁路,或者该说,是正确的路。
惴惴不安走了两条街,终于到了丁府大门前,走在最前头的牛英范才爬下马背,相嘉荣亦然。丁府护卫见主人归来,正欲迎上来伺候周全,却被丁良则大手一挥制止了。他遣退了下人,把这片相对僻静的地方全数留给他们这护送车驾的四人。
他一语不发,谨慎提防地看着牛英范原地正了正衣冠,带着相嘉荣转身面向马车。项用仪比他更甚,手已经扶上了腰间的刀柄,紧贴车驾,对此二人虎视眈眈。
只见二人不再装模作样地跪拜,而是恭敬地深深作了一揖。
“敢问轿内之人可是辽东都指挥使龙虎大将军蒋察蒋元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