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既然沈公子认为这是一场误会,那在下可以登船了吗?”
这个沈劲自称主公,人又长得白净俊朗,不难猜出是哪个高门大族的子弟。
只是光听他说话的口气和态度,苏赫还不好分辨对方到底是真心实意,还是在装腔作势。
语气虽然缓和了下来,但苏赫的手上一点也不敢放松。
“好汉要回自己的船当然没有问题,只是沈某人有个不情之请,还望好汉行个方便。”
“说来听听。”
“好!一看好汉就是晋人,沈某人也不藏着掖着。
沈某是晋国派遣到北方光复故土的前锋官,今日有要务前往洛阳城。
好汉当知一全坞水路被堵,渡口内船只十不存一,所以沈某希望好汉以家国为念,载沈某和部曲一程。
只要到达洛阳城附近,沈某便会自行离开,绝不难为好汉以及从属,不知好汉能否行个方便?”
“你们是晋国人,要去攻打洛阳城?”
这个消息让苏赫内心一震,他震撼的不是消息本身,而是沈劲说出这番话时的镇定的表情。
“正是,吾等是晋国的先锋军!”
“我怎么才能相信你呢?”
“沈某身上有朝廷的官印,好汉不信,可以查验!”
“不用给我看什么官印命符,我问你,谢安你认识吗?”
即便是有官印为证,苏赫也不识得真假,所以才问出这个问题。
“谢安?好汉说的可是谢安石?”
“你知道此人?”
“据沈某所知,谢太守现在应在吴兴任职,好汉是谢太守的故人?”
‘吴兴太守?’
苏赫的这个问题,如果放在晋国的世家大族中,简直就是一个笑话,但这些年来,苏赫也向旁人问过谢安这个人,可得到的答案基本都是没听说过。
而沈劲是第一个能准确说出谢安字号以及他下落的人,所以单凭这一点,苏赫就能确定沈劲晋国人的身份。
“好,我信你是晋人,船也可以借给你们。”苏赫松开沈劲的队主,收刀回袖。
“好汉高义,待吾向众船主说明后,再来向好汉道谢!”
说罢沈劲,回身大喊。
“来人呐,撤掉阻拦,放诸位船主们进来!”
很快,沈劲搞定了其他船主,留下那位被苏赫俘虏的队主带着一队兵卫返回一全坞,他自己亲自带领三百余名皮甲军卒登上“借来”的十几艘大船。
如约,沈劲本人则登上河口镇坞堡的船只,苏赫将他给宗信等人引荐。
见到战虎,沈劲目光一亮。
当时此人率先突入他的枪阵,沈劲在马上看得一清二楚。
要知道这些家兵部曲是他在家乡精挑细选,又请名士精心调教,无论是战力还是忠诚一点都不逊于晋军中的精锐。
可今日他的枪阵被三个人就轻易突了进去,可见这三人的实力强悍至极。
“苏兄,你这三位手下个个都是人中虎豹,真是让沈某倾慕啊!
不知他们都是出自何处,可否替沈某人引荐一二,那样沈某收复故土也就更有把握了!”
“沈将军客气了,在下的三个手下都是这些年行商之时招募的流民,平常干些粗活、累活,就是力气大点而已,比之沈将军的精兵可差远了。”
沈劲一听就知道苏赫不愿多说,连忙堆笑转换话题。
对于战虎三人,沈劲可谓是极其赞赏。
沈家是江东大族,世代豪富,几十年前,大批北人随司马氏南渡,占据了江东大族的大量土地,同样也抢夺了沈家的大批财富。
沈劲的父亲为此与王敦共同起兵作乱,被剿灭后全族屠戮殆尽,只剩下沈劲一棵独苗。
常年生活在反贼阴影下的沈劲,从小便发誓要为父正名,为族正名。
为此,他招揽了一批家兵部曲,勤加操练,为的就是挽回沈家的名誉。
所以每每遇到贤才,沈劲都会重金招入麾下。
此次晋国新帝意图收复北方失地,沈劲第一个自告奋勇,被晋国朝廷封为先锋官,派他夺取已经荒废多年的都城洛阳。
沈劲虽然常年练兵,但他打过的仗屈指可数,为了顺利完成朝廷交办的任务,沈劲主动找上一全坞,想借助豫州坞堡的力量,一举铲灭盘踞在洛阳城的几股势力。
这次坞堡会盟就是他在背后操纵举办,眼下会盟不成,还被别人搅浑了水,沈劲决定孤注一掷,直捣洛阳,所以才征用了余下的船只,打算星夜前往。
沈劲的这番话倒没打动苏赫,他只是有些佩服沈劲的勇气。
只带五百家兵就敢深入敌境,而且极有可能还是毫无援助,孤军深入,这份胆气,与其说是爱国的热诚,还不如说是送死!
“沈将军,你就五百家兵,即便是打下洛阳城,又如何面对秦燕两国的兵锋呢?”
如今的洛阳城是一座神奇的废城,从战略角度上讲,洛阳城破墙塌,毫无据守的意义,但从政治角度上看,洛阳城又是一面极为重要的旗帜。
当旗面不落名号时,它还能作为一座无主之城苟延残喘,一旦有人打破这种平衡在城头插上大王旗,势必就会招来无尽的刀兵。
此时的洛阳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,你不动、我不动,宁可荒废,大家也都相安无事。
但只要有人敢占城举旗,那战争就不可避免。
即便沈劲只有区区五百人,但已经可以给诸国出兵的理由。
所以沈劲想的是如何拿下洛阳,而苏赫考虑的却是拿下后怎么守的问题。
“故都荒芜几十载,黎民为奴苟偷生,中原大地本就是吾晋族祖地,落入蛮夷之手,蹂躏枉戮,民不聊生。
吾辈热血儿郎,当赴死以图中兴,朝廷有令北收故土,驱逐蛮夷,沈某当抛头颅、撒热血,以令奉之。
如今,沈某想不了太远,眼下就是要以雷霆之势取下洛阳,至于他国兵锋,自然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!”
苏赫不置可否,沈劲确实如他所说,志在以死报国,根本不在乎成败。
“沈将军的情怀在下佩服,我一介商贾,只能遥祝沈将军旗开得胜了!”
话聊到这里,苏赫不想再与沈劲谈洛阳之事,在他眼中视作愚忠,在沈劲心中却可以称作大义。
河口镇的船本就不大,沈劲又带了五十名兵卒,所以等他们在洛阳城附近下船后,已经在船舱里憋了整整两天的赫连嫣然等人赶忙出来喘口气。
到达河口镇,赫连嫣然却没有同大家一同入城,而是向苏赫辞行。
她此行秦国的目的已经达到,意外遇到苏赫,才让她又有了新的谋划,多耽搁了这些时日,见苏赫依旧拒绝自己的招揽,不愿和自己回柔然,所以只能辞行。
“公主不远千里来见苏某,几次招揽苏某,其中的诚意苏某自然明白,只是苏某实在无心为官,有负公主的心意了!”
“苏先生,既然你不愿与我同回草原,那我也不再强求,此次与你的谋划也算报了之前的救命之恩,以后我可能就没机会再看这中原的天地了,先生保重!”
赫连嫣然的语气真挚中透露着些许无奈。
苏赫自然听出了她语气的变化,说实话他对这位柔然公主还是很好奇的,一介女身,却周旋在这乱世诸国之中。有谋略,有手段,做事果决,勇气更是不输男儿!
“公主,其实在下一直很好奇,以你的身份,明明可以享尽荣华,何苦要以身犯险呢……”
听到苏赫的话,赫连嫣然沉默良久,才有些伤感的道:
“谁让我生在了柔然王室,一个看上去强大富足的空壳子里,我生来命运就注定了,以身犯险不过是不愿认命罢了……”
苏赫从赫连嫣然的这番话中听出了她的不甘,结合之前她说的再也不能来中原了,隐约猜到了什么……
为了缓解这伤感的氛围,苏赫笑着道:公主不必如此低沉,事在人为,我从来不相信命运之说,其实在下还有一点很好奇……”
赫连嫣然转头看着苏赫,疑惑道:“苏先生但说无妨。”
苏赫拱手施了一礼,说道:“还望公主不要怪罪在下冒昧,从一开始在凉州见到公主,你就整日戴着面罩,现在依旧如此,在下与公主也算是患难之交,如今分别在即,不知可否有幸一睹芳容……”
赫连嫣然听到苏赫的话,一双眼睛隔着面罩紧紧地盯着他。
就在苏赫以为自己失礼,准备告罪之时,她慢慢摘下脸上的面罩,露出一副惊绝天人的容颜,嫣然一笑。
“苏先生,记住,是你主动要我摘下面罩的,所以今年冬月来临的时候,你必须要来草原看我,送我远行!”
“远行?你要去哪里?”
“很远很远的地方,到时候你来了就知道了。”
说罢,赫连嫣然重新戴好面罩,从腰间抽出短刀,轻轻割下自己一缕银白色的长发,弯曲成结放入苏赫手心。
接着,赫连嫣然飞身上马,再不多看身后一眼,直到跑远了,才又大喊道:
“苏先生,记住我们的约定,冬月来草原见我!”
“草原那么大,你还没告诉我去哪儿找你呢?”
“你想找,自然就能找到……”
江风伴着赫连嫣然的声音远去,直到消失在天际。
苏赫一阵失神,既为自己刚刚的好奇心感到懊悔,又对这位惊艳的柔然公主产生了那么一丝说不清的心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