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逸确实是闻名整个洛阳的美男子,陌上人如玉,公子世无双,说的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人,无论是生气也好,忧愁也罢,他的每个表情和动作都让人觉得如春风和煦,如春风徐润。
他站在堂屋中间,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,双目含泪:“草民蔡逸,斗胆替槐树他们求情,还请太后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,他们又并不知道皇上和诸位公子姑娘身份的份上,饶他们一命。”
程凉呷了口茶:“你认识槐树他们?”
“认识。”蔡逸答道,“黄河年年都泛滥,并不只是今年。林当然他们在的时候并未曾赈济过,每年都会死不少人,即便是活下来的,若是不能在入冬之前找到藏身之所,也难逃一死的命运。
槐树他爹本来是个河务官,元和十年发大水,他带着河工去抢修河堤,结果堤坝决口,他爹和几十个河工全部被冲走了。当时的州牧想着人都死了,直接便将河工半年的饷银和安抚的费用全部扣了下来,还说是他父亲指挥不当,才导致大坝决口,不但没有给他们家补偿,还把他们所有的钱财都拿去赔偿大坝的损失。
槐树那时候才五岁,天天都有人去他家闹,要赔偿的银子。他娘带着他来洛阳找述冤,连林当然都没见着。洛州的城防官打了他娘五十棍,他娘回去没多久就死了。
后来,他被他父亲的一个好友收养,那人也是个河务官。太后或许还有印象,元和十三年决了一个很重要的大堤,一瞬间就演了沿河七个县城,死了好几万人。先帝爷下令严惩,他养父在其中,全家都被砍了头。只有他没有改姓和民籍而没有被株连。
后来他就混迹在洛阳流民区,这孩子识字,会功夫,又讲义气聪明,在流民区渐渐就有了名气。我和父亲经常到流民区去施粥布药,次数多了,自然也就跟他熟识几分,书院里有什么能让他们做的活儿,也会让他们来做,变相的给他们些银钱。
槐树他照看着很多孩子,干活一直干得很好。太后,他们并非不学无术,不讲理的孩子,偷人东西定是出于无奈,草民让他们将东西还给皇上,给皇上磕头认错,哪怕让他们去修筑城墙、流放远地,也请留他们一命吧。”
蔡逸伏在地上,一下一下的磕头。
他心里知道,不管这些孩子知不知情,殴打皇上便视同弑君谋反,乃十恶不赦之大罪,这些孩子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,便全在太后的一念之间。
程凉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。
“除了槐树,其他孩子你可有了解?”
“这就了解不多了,只知道他们大都是因为黄河水患逃难来的,有的是为了投亲,有的是想要来洛阳找活计,最后总是愿景落了空,无处可去。
白马寺主持了策大师和草民父亲可怜他们,便将书院和白马寺之间的空地让出来给他们落脚。久而久之倒成了洛阳城里默认的流民区,官家也没人来,都靠流民中有声望的头子自行处理事情。
实在处理不了的,也让了策大师或者草民父亲决断。但了策大师也好,草民父亲也好,有些余财施粥施药已是不易,想要庇护流民,实在是没那个本事。
不过上个月岳大人亲自来过这边一趟,说是流民皆可领一份回乡的粮食,只要加入农社,不但今冬能有吃食,而且明春还能分土分地。大部分人都领了粮食走了,不知槐树他们为何还留在这里。”
岳庭渊干站在院子里,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。
程凉很唏嘘,这么一听,槐树对朝廷如此愤恨,也是有道理的,自己就很惨了,身边还一直都是同样很惨的人,他的世界从八岁起就没有再出现过什么光明。
“蔡公子起了吧,哀家不杀他们。”程凉说道。
蔡逸猛地抬起头,惊喜得声音都哽咽了:“草民替槐树他们谢太后恩典!”
“先别谢,他们打架之前不知道那是皇上,所以不治他们弑君之罪,但偷东西却是铁板钉钉的——把槐树带进来。”程凉又说。
“传人犯槐树!”有福在门口高声喊道。
几息之后,槐树被两个禁军推进了房间,其中一人用刀柄敲在他脚弯上,强行把他摁倒在地。
“启禀太后,人犯槐树带到。”
“嗯,槐树,你可知罪?”程凉问。
槐树哼了一声,别过头,硬邦邦的答道:“没读过书,不识字,自然也没读过大秦律,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过。”
“听这话可不像是没读过书的。”程凉坐了下来,“偷的东西呢?”
“扔了。”
“扔了?”程凉笑了起来,“通知程将军、魏将军率飞龙、奔龙二卫,彻查白马寺与白马书院之间的流民区,发现任何人,皆作为可疑人员带回书院来。”
槐树猛地一惊:“你——”
他满脸狰狞,片刻之后忽然打起呼哨来,旁边的禁军一巴掌给他重新摁了回去:“闭嘴!”
槐树强撑着不低头,脖子上青筋四起:“狗皇帝,一人做事一人当,你的东西是我偷的,你也是我打的,你杀我一人便是,为何要牵连无辜!”
“放肆!”程凉厉声喝道,“你打架时不知他是皇上也就罢了,如今已经知道,出口不敬,就不怕哀家将你们全部砍头吗?”
“哈哈哈,砍头,又是砍头……你们除了砍头还会什么?”槐树悲怆的又哭又笑,双眼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来,“皇上不孝,杀先生;四境不宁,杀官吏;出身不正,杀王爷;民心不稳,杀世家……反正都是别人的错就对了,杀光了反对者,这天底下就仍由你程太后和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皇帝摆布——老子就看看你是不是能把天下人都杀光!”
“对朝廷中的大事知道得还挺多嘛,这些是谁教你的?”程凉冷冷看着他,“流民连明日吃什么都不知道,肯定不会是他们,你走得最近的读书人便只有……蔡逸是不是?把蔡逸带出去——”
蔡逸一愣,还没来得及说话,就被俩禁军一把摁倒,架了出去。
槐树傻眼了,他没想到程凉说抓就抓。
外面适时传来了一阵金铁之声,有人在大声喊:“又来一批,就在院外砍了吧,弄到里面来全是血,别惊扰了两位太后。”
槐树只觉得浑身的劲儿一泄,双目瞬间失去了色彩,他哽咽着用额头撞地:“苍天啊,您睁开眼睛看看吧。为什么有人生便拥有一切,而有的人生来就要失去一切,您既然想要我们死,为何又要我们活到现在?
只求您来世让我做一条毒蛇,做一只马蜂,爬进那皇宫,飞上那大殿,将那些皇帝太后统统都咬死,蛰死,以报其仇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