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宣蔡麟觐见。”
白马书院的院长蔡麟被有福领着进了堂屋,他拂袖拱手,不卑不亢的行礼:“草民蔡麟恭请圣母皇太后圣安,恭请贤宁太后圣安。”
“无需多礼,给蔡先生赐坐。”程凉答道。
“草民不敢,不知太后有何事召见草民?”蔡麟没动。
程凉放下茶杯,微微眯了一下眼睛:“蔡先生似乎不太想来见哀家,怎么,是嫌哀家在你书院中开火做饭,辱了斯文?”
“开火做饭乃是为了救人,此乃仁者之心,蔡麟又岂会嫌弃。”
“那是为何?”程凉索性也站了起来,“哀家以前好像并未见过蔡先生吧。”
“的确,蔡麟不过是洛阳一所落魄书院的院长,并无能耐面见太后。”蔡麟说道,“不过,蔡麟自幼读圣贤之书,学的是仁者之道,对太后您的帝王之术,霸者之道,不敢苟同罢了。”
程凉自己都惊了:“不知蔡先生何以出此言?”
蔡麟愣了一下,忽然升起一股怨气,太后做什么他无权干涉,但她特意把自己叫来侮辱,便实在是过分了些。
“太后您废弛翰林院,夺京中鸿儒科举判卷之权,又启用功名低微的循吏为官,这不是帝王之术,霸者之道是为何?现在天下读书人皆知,太后不好读书,亦不重读书,读书无用,不如回家种地。”
“哦,这样啊。”程凉明白了,看来这舆论战还有下半场,今天的洗脑……呸,是政宣工作还有待继续努力,“这么听起来,天下读书人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啰?”
蔡麟更生气了,这太后果然如传闻中说的一样,一点都不敬重圣人,他硬邦邦的拱手:“读书是为明理,自然不光是为了做官。”
“那哀家就不明白了,既然读书是为了明理,那读书有没有用,跟哀家用不用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
蔡麟:“圣人云,学而优则仕,学而不仕,则不知优劣。”
程凉笑了笑没说话,这就不是她的表演时间了。
果然,旁边的沈宽很自然的放下茶杯:“这本宫就不能不说两句了。子夏原话是,仕而优则学,学而优则仕。说的仕可不是仕官,而是做事,本意是做事做得好了,就去学习其他的东西,书上的东西学明白了,再去做事来检验,是不是学得够好。不知与做不做官,有什么关系啊?”
蔡麟瞪大了眼睛,这……什么情况?
不是说两个太后都不爱读书,就喜欢辱没斯文,可看人家出口成章的样子,可不像是不学无术的样子。
他思考了片刻:“可天下读书人学的本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说,求的是为解天下百姓于倒悬,若不能入仕为官,又如何能检验所学呢?”
“你看看,你们这不就是把书读窄了吗?”沈宽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瓜子,“夫子弟子三千人,贤人七十二,也不是人人都做了官,难道他们便不是贤人?”
蔡麟被问住了,嘴皮翻了两下,才讪讪道:“可是大多数人都……”
“我们不说大多数,就说没做官的——比如颜子,他算不算贤人吧?”沈宽打断他。
蔡麟点点头:“颜子自然是,可是……”
“好,那本宫再问你,朝廷的官员是做什么的?”
“自然是替天子牧民,宣扬圣人教化。”
“需不需要管治下百姓如何吃饭?”
“需要。”
“冬日御寒、出入路引、防御盗贼、修缮民居、婚丧嫁娶、秋收冬藏……”
“需……需要。”
“那现在就让蔡先生您做洛阳令,甚至中原道府正,您做得了吗?”
蔡麟把嘴闭上了。
沈宽走到他身边,像教小学生一样拍了拍他肩膀:“蔡先生,本宫以为您这样的大儒是不会人云亦云的,毕竟谣言止于智者嘛!你也看见了,本宫与程太后对圣贤之语最重视不过,无论是夫子的话,还是孟子、曾子、有子、荀子的话,本宫每一句都能背下来。不信你可以当场考考本宫。”
蔡麟:“……”
事情的发展怎么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呢?
沈宽又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另一边的肩膀:“本宫知道蔡先生忧虑的是什么,您作为一个书院院长,翰林院的事儿也好,科举的事儿也罢,包括各地任官,跟你都没有什么关系。您之所以生气,肯定是因为学院学子们有人起哄——
本宫想想,他们定然是说十年寒窗还不如谄媚太后,经年大儒还不如依附权贵。暗中的意思蔡先生不会听不明白——若读书不能高人一等,那读书便是无用,大可另寻高人一等的门路。咦,蔡先生您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?”
蔡麟浑身一震,连忙摇头:“蔡某若是想要做官,早就做了,哪还需要等到现在!”
“那很好!”沈宽点了点头,“本宫与程太后便是太过于重视读书人了,圣人之言总不能被一群汲汲于名利之人给弄得乌漆嘛黑的,对不对?读书若只是为了做官,那选出来的官就不能推行圣人之言,这书便成了有心人的工具。蔡先生,也不愿如此吧。”
蔡麟摇头:“蔡某自然是不愿……”
“那您觉得夫子口中的读书人该是什么样的呢?”
“什么样?”
“今年新科进士出去做官之前,太后赐了他们一句话,要不要本宫说给你,细品一番?”
“什么话?”
“读书人,当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!”
蔡麟只觉得一道黄钟大吕之声响彻在耳畔,许久不得其法的学问在心头豁然洞开,他愣在了原地。
片刻之后,竟有两行热泪滚出眼眶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!朝闻道,夕死可矣!”
沈宽没想到效果这么好,张载老哥不愧是理学创始人,超级大儒。
她决定一鼓作气,要打击就要打击到底:“至于如何能做到这四句话,太后也有训言,你要听吗?”
蔡麟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:“学生愿听教诲!”
这都称起了学生!
沈宽赶忙退了两步,站到程凉身边,才清了清嗓子,道:“无非四个字,知行合一。”
“知行合一?”这次蔡麟没有理解得那么快,大概是心学比理学抽象一点。
他反复念了好几遍,郑重地叩头:“学生定会好生思索。”
沈宽偷偷冲程凉竖起了大拇指,示意学术上的问题已经解决,她要功成身退吃瓜子去了。
程凉生生看着一个大儒被她忽悠瘸了,忍不住想笑。
蔡麟这不是在听沈宽讲话,而是在听后世数位儒学大师一起讲话,就她刚才那两句,跨越的就是数百年的风雨沧桑,是两个影响中国千年学派最经典的总结。
书读的越好的人,自然越容易被其中的精神所感染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