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新川带着人追到半路,遇到往回走的程凉等人。
“太后!贤宁太后!”他几乎从马上跌下去,连滚带爬冲到程凉她们面前,一开口,声音都在发抖,“你们没受伤吧!”
“没事。”程凉知道这事儿真要解释起来会很麻烦,索性直接略过,“我们找到贤宁太后时,她已经脱困,并无大碍。”
唐新川明显松了口气,愤愤然道:“可这老虎怎么会出现在城里呢?两位太后放心,微臣立刻组织人手,上山猎虎!”
“暂时不用——”程凉摆摆手,“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你去做。”
“请太后明示。”
程凉下了马,示意他跟在身后。
很快,唐新川的表情变得惊愕起来:“太后,这是为什么,如今春耕尚未全部完成,地里面正是缺人手的时候,若是不允许牙行买卖百越人,地里活计由谁去干呢?”
呵——
程凉很想开口怼他,但考虑到现在的身份和立场,她忍下来了。
“你以为此次世家之乱从何而起?”程凉问道。
唐新川回答:“自然是世家狼子野心!”
程凉点点头:“没错,但更重要的是,清丈土地和自赎其身两条政令。你在方城大半年,应该也已经意识到这两点对他们的冲击有多大。世家通过底下的士绅乡老吞并良民的土地,逼迫良民堕为奴籍,再出面施恩,将良民变成他们的家奴。从此以后,朝廷之民就变成了世家之民。哀家说的可对?”
唐新川凝眸沉思:“确是如此。如今太后允许百姓自赎,很多原本是良民的百姓都已经赎身回乡,可正是因为这样,才更需要百越人补充进来啊。否则地里的活计……”
“新川,此事的关键不在于为奴的是百越人还是秦人。”程凉打断他,“而是在于,朝廷之民能不能变成世家之民。如果你继续允许牙行买卖百越人,他们自会从百越三州弄来更多的人口,方城百姓买一两个也就罢了,杭州的富商、陆家还有其他豪族,他们买的就是成百上千。你是想让陆倾腹背受敌吗?”
“这……”唐新川愣了愣,开始没那么自信了,“那微臣……限制买卖的数量?”
哈——
程凉差点被自己呛到,他的聪明用得可真是地方,限购的招数都想出来了。
她知道想要废除奴籍制度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,绝不是随便哪个统治者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,就像秦政说的,人只看得见自己得势的好处,而看不见自己失势的风险。
这些良民每天勤勤恳恳的让自己孩子读书劳作,便是希望在将来有一天他们飞黄腾达,让他们这一家人都能成为大地主和大奴隶主。
而那些孩子真正做了官之后,也会迫于这样那样的压力,开始买地和买人,在买地和买人的过程中,自然而然就开始想要吃钱了。
奴籍制度对于国家来说是绝对的大毒瘤,但对于大多数的个体来说,是希望、是梦想是前进的动力。
唐新川是个有气节的读书人,但他也只是个读书人,唐家在关外道就是大族,有钱有地手下一堆农奴,否则也供不起他考那么多年的试。
想要让他来配合废除奴籍制度,估计不太可能。
现在宁州那边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了,程凉也着急南下,也没那么多时间慢慢给他洗脑。
唉——
“不可以。”程凉只能强制执行,“地里的活计需要帮手,可以花钱雇人去做。这些百越人,哀家都有别的用处。”
“请太后明示。”
“秦政要组一支新军,是用这些百越人好呢,还是从你们方城百姓中征募更好呢?”
“这……用百越人跟百越人作战,这恐怕……”
程凉冷冷的看着他:“你是不相信哀家,还是不相信秦政?”
唐新川啪唧一声跪了下去:“微臣不敢,牙行现在尚未售卖的百越人可全部填充新军,但已经卖出的……”
“一样!”程凉咬了咬牙,“贴告示出去,就说世家勾结五族叛乱,哀家要征兵平乱,如果不想自己家子弟上战场,就用手里的百越农奴来填充。”
唐新川躬身一揖:“不知这支新军准备征募多少人?”
程凉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护卫的秦政。
秦政的眸光扫过唐新川,轻轻勾唇:“自然是多多益善。”
唐新川最尊敬的人就是程凉和秦政,话说到这一步,他也就不深想了,照着太后懿旨去办就完事,至于老百姓会有些怨言,那本就是他身为县令该去安抚的,也不值一提。
但并非所有的官员都有他这个觉悟。
杭州州牧名为曹林,跟户部尚书那个曹家有点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,但不深,他没沾到什么曹家的光。少年时家中落魄,父亲和两个哥哥靠着给别人做工换些吃食。可以算是正正经经的寒门。
曹林奋发图强,终于在四十五岁的时候考中了进士,被分到余临道做县令。
按道理,他县令的身份已经足以让他爹娘弟兄过上还不错的日子,最不济可以给他哥哥们找个好工作,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。
但是,哥哥们供他读书,并不仅仅出自于手足之情,更多的是一种投资。
他当上县令之后,哥哥和老父亲自然也要当老爷,再去干活就掉价了吧,别说出门工作,原本在家里做饭的嫂嫂们也撂担子了。
几乎就在一瞬间,全家十几口人的吃穿住行全部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,而且还不能吃穿得差了,毕竟是县令的亲戚嘛。
老爹要荣养、哥哥们要显摆、侄儿们还要以他为榜样继续读书。
这样一来,他那点俸禄完全顶不住,只能继续往上爬。
可往上爬本身就是件费钱的事儿。
幸好余临道富庶,他又有些真才实学,连续两个三年考绩为上甲,一步一步成为了杭州的州佐官,后来想靠余临王没靠上,也因祸得福,在朝廷和世家相互妥协相争之间,把他这个无帮无派的寒门子弟露了出来。
他在杭州做官这么些年,别的功绩不好说,但这挣钱的门道可没少研究。
杭州八家牙行,其中有两家的幕后老板就是曹林曹大人。
以他们牵头,八个掌柜全都聚在了曹大人府上。
“曹大人,太后究竟想干什么。前脚说什么允许奴籍者自赎其身,弄得咱们手上的卖身契一路贬值,还有好多老主顾找上门来闹事;咱们也没说不听朝廷的话,现在大老远的去弄来百越人,她竟然也不准买卖。怎么着,是想把咱们也逼得造反了才痛快?”
“言掌柜慎言,这抄家灭族的话你说得出口,曹某可不敢听。你瞧那崔家、袁家、谢家,顶了天的豪族,真造起反来,捞着什么好处了?”曹林也挺生气的,但身为大州州牧,大家的主心骨,他不能乱了方寸。
“那破船还能打出三斤钉,圣祖以武开国,手中禁军曾经都是所向睥睨的铁军。如今这位太后,又是当年圣祖麾下第一战将的后人,论武力,没人是他们的对手。”曹林捋着胡子,“要是太后都下了懿旨,再不愿意,也只能照办了。”
轰——
满座哗然。
性情最火爆的言掌柜直接蹦了起来:“曹大人,那百越人也没那么好捉,如今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要是错过了,您这辈子都会后悔。
而且,咱们都跟府正大人和其他州牧谈妥了,他们在前面真刀真枪的替咱们弄到了人,咱们就得给钱。
您这一句不让卖,咱们上哪儿弄钱来给人家?
而且最近新分了土地,周边家家户户都缺人手,预定的单子都排到了几百号以后,咱们没人给人家,这么些年的信誉,不要啦?”
曹林眉目之间升起一抹狠戾,他摊开双手,呵呵一笑:“那你说怎么办?难不成叫老夫抗旨不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