杭州的城墙根下或坐或躺的全是些妇人和缺胳膊断腿的老弱男人,他们从样貌上来看跟秦人并无太多差别,都睁着眼睛,直勾勾的看着程凉的方向。
两三千人,竟然没有一点声音。
“只有这些?”程凉问道。
曹林看了眼那几个掌柜:“太后问你们话呢!”
言掌柜被推了出来,呵呵一笑:“不瞒太后,确实还有一点精壮的男人,但都出手了。这年头,朝廷仁义,身强体壮的都能找着活计,谁也不肯卖身为奴,生意其实并不好做。太后您要征兵,我们恨不得撸起袖子自己上,但这奴才,确实就只有这么几个。”
“是吗?”程凉冷冷的看着他,“既然你都说了,那便依你——让你们几个掌柜和曹林一起到隐龙卫去当值吧。”
言掌柜差点没被自己呛到,这太后会不会说话啊!
听不出他就只是客气一下?
曹林也是一惊,恨不得一脚踹言掌柜屁股上,你说话就好好说,如今太后对他们有意见,表忠心有什么意义吗?
他脑筋急转,一步向前,正好开口为自己申辩。
程凉又笑起来:“说笑而已,诸位不要那么紧张。”
曹林刚提起来的气卡在嗓子眼里,不上不下闷得慌,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:“君无戏言,太后可莫要给微臣开玩笑,微臣这胆子着实是经不住。”
“那不妨多练练,需要胆子的时候还多着呢。”程凉犹如学过变脸一样,看向曹林时眸光又冷了下去,但只有一瞬,她便抬步走出了队列。
曹林拿不准程凉到底是什么意思,只好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。
程凉走到一个女孩面前,蹲下身,问道:“哀家问你,你可还有父母兄弟?”
那女孩吓坏了,眼泪哗地流了出来,嘴里叽叽咕咕说着些听不懂的话。
曹林赶忙说道:“太后,这些百越人都不通秦语,您问她们也是白问。”
程凉头也没抬,依旧直视着那姑娘的眼睛。
她身后传来一阵同样地叽叽咕咕。
曹林心脏猛地一缩,回头对上沈宽冷沉地目光,她一把将曹林扒拉开:“她说她父亲在运过来地路上受伤死掉了,三位兄长不知道在何处。但秦人老爷说如果她们不听话,就会杀掉她的兄长和侄儿们。”
“你……你你……”要是别的翻译,曹林已经一巴掌拍上去了,但他万万没想到贤宁太后竟然也会说百越语,而且这么大庭广众的翻译出来,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。
程凉将那女子交给沈宽,站起来:“曹州牧,这是怎么回事?”
曹林只觉得汗水顺着脸颊滚了下来,他勉强扯了扯嘴角:“不……不是都说了吗?男子抢手,都……都出手了。”
“少说谎!”沈宽冷笑,“她说她们是前天夜里到的杭州,整个车队有八百多人,其中半数以上都是男子——太后懿旨前日便已经送到了杭州府,你是想承认你抗旨不尊?”
“不不不……”曹林狠狠剜了那女人一眼,“臣怎么敢抗旨不尊——言谈,这女人是不是你们牙行交出来的,怎么回事?”
言掌柜也惊呆了,他还特意挑的是不会说秦话的女人来凑数。没想到,传闻中不学无术的沈太后,竟然连百越话都会说,而且当场就翻起了他们的老底。
“不是,不是曹大人说慌,是……是这个臭丫头说谎!对,是这个臭丫头说谎!”言掌柜一口咬定道,“太后,咱们牙行做的虽是奴才的买卖,但那毕竟也是大秦治下的良民,怎么可能一口气运八百多人进杭州呢?毕竟咱也不是吴郡陆家,弄不到那么多人的。”
言掌柜扯了扯嘴角,呵呵笑道:“咱们做买卖都是先有人家缺人手,找着我们,然后才去寻摸。杭州城里的老爷们又不想谋反,也不会一气买那么多人回去吃闲饭,一家七八个,为的是补前些时日自赎了的奴才的活儿。
好些个都是家生的奴才,用了几代人,若不是为了太后懿旨,谁也舍不得放了老人再买新人。这些百越人又不知礼,好些连秦话都说不了,竟然还敢造反。咱们也没有通天的本事,捉几个是几个,替老爷们种地,总比伙同叛军,杀我秦家儿郎要好。”
他说得兴起,竟然想要伸手去抓那女人的头发:“像这样的小娘皮,太后就不该怜悯她们,送到军中去,若是让我秦家儿郎好生快活,也算是草民为朝廷尽了些心力——”
沈宽一巴掌把他手打了下去。
言掌柜冷冷笑起来:“两位太后不会是连异族也要怜悯吧?”
曹林最看重老言的就是他够勇,而且贼没有眼力劲,甭管谁在面前,都别想让他那张臭嘴停下来。
在杭州,靠着他祖上积攒的势力,没人敢不给他面子,现在他在太后面前也这么厉害,倒是让曹林十分满意。
毕竟总得有人出头啊!
程凉没接话,她甚至看都没看言掌柜一眼:“刘冲!韩金堂!”
两人本就站得不远,立刻向前迈出一步:“臣在!”
程凉指了指墙角的人:“这便是曹州牧替你们征召的士卒,现在就归你们潜隐两部了,如何分配自己下去商量。”
“是,定不辱使命!”
刘冲和韩金堂答是答得很快,但心里却是不停的吸着凉气。
异族就算了,还是这种老弱病残的异族。
拿来干什么,带回家当老娘吗?
程凉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,心中微微叹息,这俩人现在的水平也就能做个都统,让他们当大将军着实是难为他们。
幸好还年轻,还有成长空间。
“秦政!”她又喊道。
秦政靠在马车旁边时,跟普通的侍卫没太多区别,甚至因为没有穿铠甲而更加的不起眼一点,但当他走出来时,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汇集在他一个人身上,那种强烈的压迫感和所向睥睨的气势,让他看起来像一只从森林里走出来的巨兽。
曹林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从人群里面走过来。
但以他为首,杭州所有的官员和那些牙行掌柜都下意识地往后退,让开了道路。
秦政走到程凉面前,单膝跪下。
程凉淡淡点了点头:“走吧,随哀家入城。”
曹林愣了一下:“太后,您此前只说是到杭州接收新兵,没说要进城去啊。”
程凉优雅的整理了一下指甲:“怎么,杭州不是秦土,哀家这个大秦太后入城还得经过您这位州牧的同意?”
曹林啪唧一声跪下了:“不是,臣……臣的意思是,臣还未做准备,怕是伺候不好太后,不如……明日,明日太后再入城,臣定然已经……”
“不用这么麻烦。”程凉笑起来,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哀家从洛阳到杭州,不过是从家中的一个房间换到另一个房间,不需要做什么准备——倒是曹州牧,哀家再给你三天时间,让他们把手里的百越人都交出来。
那些百越人在哀家发出征兵令时便已经是隐潜两部的战士,你们私自扣押,便是死罪。若是识相,哀家倒是可以只要人,而不追究;若是三日之后,这些人被哀家找出来了。曹州牧啊,欺君之罪是什么惩罚,想来你自己明白。”
曹林额头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,他身形猛烈摇晃了几下,脑子还没开始转起来,又听见程凉说道:“哀家此番南来是为御驾亲征百越叛军,在余临征兵是在所难免的。
若曹州牧宅心仁厚,不忍百越人充作士卒,那哀家倒也不是不听劝的人。你写个奏疏,哀家印发个千百份,让天下皆知是你曹州牧大公无私力保住了兄弟之族,转而让哀家带着杭州的秦人子弟去宁州打仗。
如此胸襟,与圣祖相当。哀家心向往之,却没这么魄力。曹州牧定能被史书所铭记!”
曹林:“……”
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在说什么,本州牧将百越人藏起来,是心疼他们不想让他们去打仗吗?不过,要是真的被她强行大公无私的话,他这个州牧怕是也当不下去了!
如何是好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