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免礼。”
程凉打量陆倾,这娃虽是海越人,但出身不错,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读书,到长安参加科举时,多少算得上玉树临风的少年。
送到宁州来当了一年州牧,直接新一变服部,帅还是帅的,就是帅得跟以前不像是一个风格。
“哀家正在听阮爱卿讲海战与风的关系,甚是有趣。”程凉笑了笑,“没想到短短一年功夫,他就从从未见过海的文官变作了精通海战之人,真是令哀家吃惊。”
陆倾哂然一笑:“您听他显摆——没人能在短短一年就精通海战,臣亦不能。阮兄所言皆是死记硬背,真正的海战之才,另有其人。”
“哦,哀家可得一见?”
陆倾摇摇头:“太后想见此人,怕是还得去找南洋都督。此人名为欧阳士奇,着有《海战纲略》十五卷,此书在海越和南洋传出名气的,其人不见经传,臣亦没有见过。”
“那可有此书。”
“这种书非海战之将不会去读,臣早先在南洋舰队学艺的时候倒是见过几套全本,但当时的见识尚不足以明白其中奥妙,后来再想要买,却又买不到了,来余临之后四处托关系寻找,也不过找到了七卷。”
“一会儿送到哀家院中来,让哀家也看上一看。”程凉说道,“如今台州战况如何?”
“依然是在僵持。”陆倾答道,“宁州水师乃是余临王花了一辈子功夫打造出来对抗南洋舰队的海军,远不是我们福鼎船厂一年造出来的这些船能够对抗的。
据臣观察,他们来势汹汹,内里却并不团结。除了第一次进攻宁州和前不久进攻泉州用到的舰船超过了五十艘,其他时候大都是各自为政沿着海岸线寻找补给。
他们不善陆战,从来不敢将船停靠在岸边过夜,所以他们深入内陆超不过五十里。按五十里,从宁州到金门岛连线,其内的大城只有福州、泉州、潮州三座大城和位于潮州和泉州中间的百越上州,位于潮州和金门县之间的百越中下二州。
百越人不筑城,全部是以部族村落的形势靠海而居。臣在宁、福、泉、潮和金门五地设防,将秦人皆迁入城内,百越人则后撤五十里。
坚壁清野,多设哨卡和小股的追击卫,若发现小股敌军深入内陆抢粮,追击卫可自行出击。若他们大规模出击抢粮或者攻城,追击卫可迅速将消息传遍,周围的追击卫合在一起,便可进行第一波攻击,然后相邻的城市再出兵增援,他们是半点好处也拿不到。
如此坚持过完夏天,风向一转,他们想不撤军也是不可能的。”
“只能防守,没有进攻的计划吗?”程凉就是随口那么一问。
陆倾的表情明显僵住了,他奉命到宁州来的时候,除了钱可是啥也没有,抄余临王的财产是足够再打造一支舰队,但那也得时间啊,山上的木头不会自己变成舰船,士兵也不可能扔下锄头马上就学会海战。
但身为臣子,他不能骂程凉不懂事,想了想,他回答道:“若是南洋舰队北上相助,倒还可以一战。”
程凉叹了口气:“南洋舰队集结需要时间——这坚壁清野之事,哀家正要与你谈谈。哀家明白,陆卿所行之事皆是为了守我大秦海疆,可圣祖也曾经承诺过,服从秦律者,无论蛮夷,皆为朕子,百越人与秦人并无不同之处。
为了防止他们暗中援助宁州水师,便在他们尚未背弃朝廷之前舍弃他们,将来若是再有战,天南海北的异族都将不再信任大秦,我们将再无盟友,而只剩下敌人。从一时来开,或许有利;从千秋业来看,是不是短浅了些?”
程凉想的是委婉一点开口。
却没想到陆倾瞪大了眼睛:“太后,你在说些什么!臣下令百越人回撤,不光是为了逼退宁州水师,也是为了保全他们的生命和财物,如何能算是舍弃他们呢?”
程凉愣了愣,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:“嗯,展开说说——”
“那宁州水师的叛贼可不分什么百越人和秦人,那些头领本就是沉溺于权色的百越贵族后代,余临王笼络他们的时候,也是好酒好菜的伺候着。如今去了台州,生活自然是大不如从前,他们沿着海岸线,只会烧杀劫掠。
秦人的县城不多而且都有城墙,附近的大城中还有守备兵,百越三州是他们最好的劫掠目标,若是这些百越人不撤离出去,只会被抢劫一空,再掳上船成为他们的奴隶。这不利于战局,亦不守圣祖当年立下的法令。臣确实不知此举有何过错。”
“不,没说你有错……”程凉觉得自己是被唐新川带跑偏了,“你不担心百越人明面上依附我们,暗中却依然想着帮他们的王族复国?”
“哈,此乃天大的滑稽!”陆倾这孩子也是耿直,当场又跪了下去,“臣祖上乃是汉时派往岭南郡的官员,那时候尚无百越国,他们只分贵种和贱种两类。贵种生来便是贵族王侯,不但在吃穿住行上凌驾于贱种之上,而且对贱种可以不问而杀之。
而贱种永远都是贱种,无论干什么只能是贱种,是贵种的奴隶。不但要承担繁重的工作,而且随时可能被贵种杀掉,甚至是挖眼拔舌、让他们相互搏斗以供玩耍。贱种娶妻,头夜必须属于某一个贵种,否则其子、其妻都会被插在沙滩上供海鸟啄食。
贱种的反抗自汉时起便一直不断,但因为他们缺乏铸铁的技术,所有的兵器只能靠大汉赏赐,而大汉也不希望百越人变得跟秦人一样。于是数次帮助贵种镇压贱种的起义,贱种根本反抗不了拥有武器、甲胄和大汉支持的贵种。
当年圣祖与百越王族闹翻,也是因为他救了一个贱种的百越姑娘,听说了她的悲惨遭遇,才决心南征。虽然他是灭了百越国,但百越的百姓对他却是奉为神明,如今在百越三州都还有他的神像。这些百姓怎么会因为想要把那些残暴的王族迎回来,而对抗朝廷呢?太后臣愿以性命替他们担保……”
“等等!”程凉揉了揉眉心,“你与百越人关系不错?”
陆倾沉默片刻,抬起头,一脸视死如归的真诚:“虽然百越三州是在余临,但海越道的百越人数量也很多,海越人自幼便与他们在一起生活,互相友善。臣并未觉得他们与臣有何不同。若说是叛贼狂徒,秦人亦有,不独百越人也!”
程凉干笑,暗中看了眼沈宽,沈宽也在看她。
两人的眼神传递着复杂的信息。
程凉:得,真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。
沈宽:嘁,秦政不是圣祖的粉头吗?居然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有告诉我们,那些写史书的也是憨狗,只记录了圣祖打百越,却不记录圣祖为什么要打百越。
程凉:也是正常的,那些学儒学傻了的人最是在意蛮夷之分、嫡庶之分、尊卑之分。
沈宽:那是学儒之人的锅,不是儒学的锅,你可别瞎扣啊。
程凉:……
她无奈的看了眼跪得如一柄剑般的陆倾:“好了,你起来吧。哀家有事要跟你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