祭天台建好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,天机阁就坍塌了,天机阁底发现尸体也就坍塌后那几日的事情。
闫欣之所以想问先后,是因为那段时间她也有跟着父亲去过几次天机阁,但她记得很清楚父亲一直没有提过人祭的事。
父亲那段时间异常的忙碌——祭天台建成之前,他就几乎不着家,建成之后他甚至连家都不记得在哪了。
印象中一向顶天立地,给她一种天塌下来有爹顶着的父亲在最后那几天极速苍老,人经常走神,身姿也不复从前挺拔。
她一直以为父亲只是想查清楚事故的原因——原来他知道的吗?
只是不告诉自己吗?
一时间,许多的问题从心底涌出。
难道天机阁底的那么多人死在那,全是因为这个?
玉姐的意思是,父亲拿天机阁底的人做了人祭,惹怒了天命,最后遭了天命的反噬?
父亲真是那样的人吗?
做这些有什么好处?那些好处能抵得过一个偃师最起码的敬畏吗?
闫欣仿佛胸口内升腾起来一股巨大的情绪——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品味这种情绪。
里面有愤怒,有怨气,有难以名状的委屈,更多的是不明所以。
“我爹不可能做这种事,”闫欣口气极其的硬,像是要撑起自己留存在世的一身筋骨,“他是个卓有成就的偃师。没人能比他更明白人命有多贵重。”
一个对天命有敬畏,对人命极其尊重的偃师,绝不会随意做出这种亵渎性命之事。
玉姐看了她许久,忽然叹气,说:“所以,昨日我又去找了早年前我寻问过人祭之事的那人。发现那人已经不在世了,只有他女儿尚在。你若是想查,只能去找这个人碰碰运气,兴许能找到一些线索。”
闫欣看了玉姐良久。
玉姐不是这种做事做一半,还留点尾巴给自己的人。认识这么多年,在闫欣心目中她是个合格的长辈。
她没有去追问,必定有原因。
“碰碰运气是什么意思?”
玉姐无奈摇头,说:“她女儿好像很不愿意提起她爹,我找到她的时候,她一开始还挺热情,以为我是为了香坊的事来找她的。我只提了她爹的名讳,她立刻变脸了。”
所以什么都没问到,而且直接把关系走进了死胡同,一点都没有回旋的余地。
这事不能为外人道,玉姐也不能跟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说。
闫欣寻思片刻,又说:“你说的香坊……难道她现在在韦娘子的香坊里?”
玉姐叹了口气,说:“听说西沙人来盛京的几乎都不见了。不熟悉的人几乎找不到他们的踪影,除非有特殊的门路。”
闫欣诧异地问:“什么是特殊门路?”
玉姐压低了声音。
“熟人介绍吧。”
闫欣追问:“这么排外,发生过什么事吗?”
玉姐说:“你可能不太清楚……那会刚好你到盛京。有段时间官衙管得特别紧,不许人跳祭舞,以纸傀儡代替人。后来纸傀儡实在吓人,久而久之,祭舞就变成了一种忌讳。”
闫欣从尤乾陵那听说过纸傀儡的事。
没想到竟然在玉姐口中听到了另外一个版本。
“原来如此……那和西沙人有什么关系?”
“西沙人擅跳祭舞啊。他们那边习俗你应该也听说过。”玉姐说道,“好像也和长公主祭奠的事有关。”
说到这里她就更加迟疑了。
闫欣纳闷。
“怎么和长公主扯上关系了?”
玉姐:“听说……这个你不需要信,只是道听途说。据说长公主是意外身亡,极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。”
闫欣听到这个立刻想起了尤乾陵那古怪的求知欲。
但她并不确定尤乾陵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才会带她进入尤府,他查的那些案子和西沙人差了十万八千里。
现在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家的事。
“先说香坊和西沙人的事。”
玉姐停顿了下,点头继续道:“这附近出事的香坊也就他们家吧,我已经给你探路了,后面你若是接近她,切不可直接问她爹的事。”
闫欣点头,随即问道:“那姑娘叫什么?”
玉姐低声道:“殷柒月。”
闫欣听到这个名气的瞬间,脑海中闪过了当初他们第一次在香坊见到阿迷时候的光景。她也没想到,就只是一次普通的定香而已,碰到的人竟然全都是关键之人。
“柒月……”她记性不错,几乎立刻回想起来了那瘦小,肤色偏黑的小姑娘的模样。
仔细想想韦娘子中幻香后的反应确实包含了很多细节。
香坊中做事的工人颇多,虽然坊中有管事,但韦娘子下意识叫的人却是柒月。
可见这个柒月在坊中的地位虽然一般,却颇得韦娘子的信任。
倘若韦娘子身上藏了什么秘密。
那么柒月或许就是突破口。
玉姐这时候说:“小欣儿,我看你最近怪累的。有句话玉姐想说又怕你嫌烦。”
闫欣诧异。
“什么?”
玉姐说道:“我作为局外人来看,觉得牵扯进香坊案子的人都挺奇怪的。也没什么深仇大恨,做什么非要如此鱼死网破?”
闫欣被她这句话说得愣了大半个时辰,忽然猛地拍案而已!
“当局者迷!”
玉姐给她吓了一跳!
门外打更的更夫悄悄绕进了,压着声在门外喊了一声玉姐。
玉姐应声:“在呢?有消息了?”
“刚拿到的热乎消息,小娘子去找大狼狗了,凶多吉少喔!”更夫说完话立刻就跑着离开了。
闫欣被这么接地气的传话方式惊得无语。一会后她起身说:“那我回尤府了。”
玉姐在她身后说了一句。
“别急。”
闫欣嗯了声,随后出门。
尤府
阿迷提到这个人的时候,面色异常慎重。
尤乾陵提问对方身份先让她为难了,当然这是他故意的。
他虽出身尊贵,从小受的是万千呵护——但那和现在的他无关。至少现在的平南郡王被磨得不天真,性情刁钻刻薄。
绝不会因为对方是个柔弱女子,景氏又跟她认得,便以为对方真的是自己人。要查清楚阿迷说的是真是假,首先她提到的任何人的身份必须查清。
“有什么不能说的吗?”他故意问。
阿迷迟疑地嗯了一声。
“西沙人在盛京当中没什么好名声。我之前常年在外倒也没什么感受,这一次回京之后,也切实感受到了。”
“感受到了……你们的人死的死,消失的消失的恐惧了?”
阿迷被他说得变了脸色。
尤乾陵转了个话锋,继续追问道:“行吧,不说也行。那你去做什么,这个总能说吧。”
阿迷看着他的脸色回道:“去问一件很重要的事。不过那人已经去世了,我什么都没问到。”
尤乾陵不喜欢这种隐瞒的口气,沉下脸说:“说清楚。”
阿迷抬头看了他一眼,她下意识抱住双臂,整个人缩了一点——一副畏惧的模样。
尤乾陵失去了耐性,冷笑说:“别装了,这里只有我们两人,你也不必要做出这份弱势的模样。明白地跟你说吧,本王不吃这套。”
阿迷愣了下,随即慢慢地坐直了身。
她笑了声,说:“倒是我看走了眼。”
尤乾陵道:“本王曾去过西沙,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亲身体验过。天真无知,柔弱良善的人无法在那种地方活下去。”
“本王看你也不是那种人。”
阿迷这下慎重了起来。
她看了许久尤乾陵的神色,警惕道:“郡爷知道多少?”
尤乾陵:“别试探本王,想合作,就先拿出诚意来。”
阿迷斟酌了一会,说:“我前面说的是事实。”
尤乾陵说:“就当是了,但是不够。”
阿迷咬牙道。
“我要找的是当年跟随我们舞团在盛京定居的祭师,相对于我们这些祭舞来说,祭师更懂幻香。”
尤乾陵问了一句。
“祭舞是舞姬,那祭师又是做什么?”
阿迷低声道:“进行人祭的仪式。”
人祭两个字直接让尤乾陵寒毛立起来了。
这可是入夏时分,从堂外吹进来的风都带着暖气。尤乾陵心底却是一阵拔凉。
他忍不住冷嘲热讽。
“这种刽子手还能活在这世上,这盛京当真是个藏污纳垢,来者不拒。”
阿迷给尤乾陵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。
“等等……他已经死了。”阿迷去找人时,听说这个人已经死了许多年。
“西沙的飞天舞香方原本一直给祭师保管,祭师负责用的时候拿出来配置,没人比他们更熟悉这一味香。”
“我原本想让他帮我看看我的香方是不是有问题。可是既然人已经死了,那便罢了。”
“之后我就回了天音阁。”
“大约卯时左右,原先一直不肯见我的姐妹忽然来了天音阁寻我。他们指责我杀了京郊的越秀楼姐妹,随后便将我带到了天音阁不远处的香坊里。”
尤乾陵低声接了她的话,说:“她们将你带进香坊中逼问了。”
阿迷长长地吐了口气。
“站在她们的立场上,我可以理解她们想杀我的理由。”
尤乾陵寻思惯常送葬的舞姬果然和寻常人不同———竟然能理解杀自己的昔日同伴。
“那么你也能理解她们被杀的理由了?”
阿迷诧异地看他。
尤乾陵这下终于发现自己走眼得离谱。
他竟然会觉得阿迷和闫欣有点像——她们分明是最不像的人。
闫欣看似漠然,但她对人十分尊重,对人命更是敬重。
而面前的人分明将人命视如鸿毛,仿佛取人性命理所应当,包括自己在内。
“本王忽然生出了一点好奇。到底为了什么才让你鼓起勇气走到尤府,站在这里。”
阿迷在听到平南郡王说这番话的那一刻,忽然整个人像被他冰冷的话锋冻住了。
她不受控地想——为了什么?当然是西沙人的延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