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自己尚且会因为自己孩子死去而难受,她又怎能忍心去伤害别人的孩子?
“檀越能如是想,再好不过。”
乌玛禄虽知止慧禅师不欲谈大千世界,六道轮回,但她对于自身的事耿耿于怀,多加思考后,又忍不住再次问道。
她道:“我有一个疑惑,想听听你的意见,而你我只做猜测,不论真假。”
“檀越请讲。”
“《桃花源记》中,武陵人得入桃花源,却终不可复得,旁人也寻不见,或许是那桃花源算作另一方世界。”乌玛禄道。
“可以如此看。”
“那若有人误入桃花源,找不着出来的路,禅师以为此人当如何?”
“平常心对待。”
乌玛禄侧首看向他:“禅师请细说。”
“佛家讲缘。”止慧禅师道,“武陵人误入桃花源是缘,离去是缘。缘来缘去,不必执着。缘散再不得入。”
“若有人误入桃花源,找不着出来的路。那便是缘分尚未尽,若是尽了,自然知晓离去的路。既然如此,不如多看一看桃花源内风景。”
“既来之则安之。”
“你我无一物,灵台生金慧。
三千大梦觉,方晓我是我。”
乌玛禄安静的听止慧禅师宣讲。
她想,的确,浮生若梦,梦里梦外皆是梦。
若现代是真实,那么此时又如何不是真实。
但她却颇为固执,她问:“可若是这武陵人在桃花源中,始终想着武陵呢?”
止慧禅师在冥冥中仿佛明白了什么,他双手合十,庄严的宣了一声:“阿弥陀佛,那便想着。”
“世间生灵各有来处,各归去处,檀越只要不行恶,做什么皆是可以的。”止慧禅师道。
“既然无一物,行不行恶便也不重要了。”乌玛禄故意道。
止慧禅师微微笑道:“虽无一物,又怎无一物。”
“多谢禅师。”乌玛禄双手合十行礼道。
云空未必空,欲洁何曾洁。幻中妄浮屠,于是亦为真。
乌玛禄又向止慧禅师请教了一些自己观看书籍时的疑惑,止慧禅师一一解答,颇为耐心。
末了,止慧禅师带了些许惋惜:“可惜了。”
“可惜什么?”乌玛禄不解道。
止慧禅师闭口不语。
乌玛禄笑道:“我是真想知道,禅师尽管说,于我来说,也不过是以人为镜,照看自身灰尘。”
比起六祖慧能的: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
她自觉自己寻常,只做得神秀禅师的: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。
那止慧禅师许久才道:“檀越聪慧通透,必有宿慧,贫僧平生罕见。论悟性,纵然溟波禅师也差上一些。只可惜……”
只可惜她是后宫妃嫔,入不得释门修行。
乌玛禄对此倒不以为意,笑了起来:“山门修行是修行,红尘炼心亦是修行。我若能为苍生讨得一分宽容,也不往我来世上一遭。”
她是个自私的人,她想要自己求得解脱逍遥,也想求得苍生安。
止慧禅师闻此言,心中触动,起身行礼:“贫僧为天下百姓谢檀越。”
止慧禅师并不怀疑她的话,她虽只是后宫女子,却也是这世间最尊贵的那批人,她若愿意为天下百姓讨得一两分宽容,那也是能做到的。
要知道,她这样的地位,指缝里露出一丁点儿,于寻常人家都是泼天的富贵。
他来,原本只是走个过场。
他流转儒道释三家,看遍里间利益勾杂,见尽了形形色色的人。
来上香求愿的,欲望满满,面目贪婪。
来求佛问道的,无不是带着贡高我慢之心。
他虽出家,亦在红尘中。
他难免被这种过去的经历蒙蔽了心,以为招溟波禅师入宫的女子也是如此,求得无非是身体康健,喜乐平安,又或是夫君爱宠,亡魂超度。
这世间千般愿万般求,求的也不过是内心欲望。
却不料,她的确是个心净的。
他虽略微惋惜,却早已修行到不为念转的境界,又道:“恩师为贫僧取法名止慧,便是恐物极必反。”
他虽未明说,不过乌玛禄已经听出他的意思,平静道:“我曾听闻,凡夫心随境转,圣人境随心转。慧与不慧,早夭或老亡……”
她突然反应过来,起身一拜:“多谢禅师。”
止慧禅师避开:“檀越心念开阔,乃自身之福,非贫僧功劳,不敢冒认。”
乌玛禄诚心诚意的又对着他拜了拜:“若无禅师,我或许要很久才能明白过来。庄子中,齐物我,大小,生死。一切终究是没什么不同的。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。一切本无丧失。”
止慧禅师笑道:“正是如此,便如佛家所说的梵,正是不增不减,不垢不净,不生不灭。”
“是了。”
两人相视一笑,多了几分心心相惜之意。
虽一为老者,一为少艾;一为释子,一为后妃;一个是几百年前的老僧,一个是几百年后的女子。
这一刻,他们心相近,便为知己,知己不为多,不为一切外物绊,只在乎所思所想是否相同。
都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,酒逢知己千杯少。
两人同坐,一个说得是广博大易,一个说得是清醒通透,两人各有所得,各觉自己修行之处有些不足的问题被补足。
房内随侍的二人,宝珠早早的就听不懂了,只做个哑巴,安静待着。
做下人的规矩,只有老实本分,主子吩咐的事能做到即可,听不懂这些就听不懂吧。
她想得开。
袁青青低着头,余光飞快的瞥了一眼。
她想不开。
她自觉自个儿已经是爹娘不按俗理养出来的女子,甚至她往往环视天下人,觉天下女子蠢钝未化,满脑子的脂粉绸缎,言之无物。
就连男子,也不过是侥幸识得几个字罢了,大多是酒囊饭袋,算不得什么。再说了,纵然得了状元榜眼,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。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。
也就她那位祖宗,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,作为他的后辈,她自个儿定也是不流俗物的。
哪怕是来了这宫中,她也不觉自己比这宫中后妃差。
从她打听来的消息看,宜妃蠢钝,荣惠二妃平庸,佟佳皇贵妃小家子气。
至于这位德妃,虽是后宫中顶顶爱看书的,没那些浮躁奢华的爱好,想来却也是不求甚解,不值得当回事。
袁青青时常觉得,她只是差个合适的机会出现在皇上面前,皇上虽时常来永和宫,却都不是什么好时机,做不到让皇上难忘。
她要做的是皇上爱宠的女子。
她本以为可以靠着自己的见识让皇上的青睐,如今听着德妃和这位禅师的对话,方才知晓自己和这位德妃之间有些差距,她眨了眨眼,暂且歇下了那样的心思。
屋中两人正说着,说到畅快处,不由抚掌。
李巧儿进来,快步走到宝珠身边,附耳说话。
屋外,琉璃正在同魏珠说话。
魏珠道:“姐姐怎么不在屋里伺候?”
“主子在和禅师论法,我出来吩咐素斋。”
魏珠哦了一声,笑道:“还是你们这儿好,安静。”
“主子养身子,又得了皇上允许,自然清静了些。”
魏珠笑眯眯道:“师父说师兄跟了个好主子,如今出宫享福去了,倒也是个不错的出路。”
琉璃正要说话,止慧禅师已经跟着宝珠出来了,宝珠、琉璃行礼后,恭送止慧禅师和魏珠离去。
这会儿,宝珠才上前道:“姐姐,那素斋还准备吗?”
琉璃道:“我现在叫人去撤。”
宝珠内心不安,她本就是个本分人,看琉璃这样,她怎么都不得劲儿:“我去我去。”
琉璃拦住她:“还是我去吧,主子罚我,总得有个样子。”
琉璃见她待自己好,也愿交付一二真心,便多说了两句:“你这些时日跟在主子身边,要多学多看,以后用的着呢。”
宝珠忙点头:“我记下了。”
琉璃下去吩咐小厨房的膳食。
宝珠回屋照顾乌玛禄去了。
乌玛禄眸中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,她微微叹了一口气。
李巧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也觉出这屋中气氛有几分凝重。
袁青青却上前低声询问道:“主子要将今日论法感悟记下吗。”
乌玛禄闻言心中一动,叫袁青青研墨。
宝珠进屋见袁青青在准备,也只看了一眼,还是同她禀报了一声:“主子今日膳食一如往常?”
乌玛禄想了想摇头:“素斋半月,为那孩子祈福。”
她早该素斋为那孩子祈福的,只是那时候的她被孩子夭折的事冲毁了心志,无法正确做出反应,下意识钝化这种痛苦。
时至今日,她终于敢面对,才做出了她早该做的事。
她想了想又道:“我虽素斋,你等膳食一如往常,不必苛责了下面人。”
宝珠忙行礼道:“主子心善。”
她退出去找琉璃商量了,琉璃才从小厨房出来,听她这般说,脑子里已经有了决断。
琉璃带着宝珠去了小厨房,对里间的御厨道:“主子明日起要食半月素斋为小格格祈福。”
那小厨房里的膳房总管上前问道:“那宫里送来的肉类……”
“主子心善,允你等三成。”琉璃道,“余下的送去赵公公那。”
赵公公即赵严,是乌玛禄得封德嫔时送来的八品首领太监,只是乌玛禄与孟得义认识更久,更知孟得义的品性一些,掌管太监事宜便交给了孟得义。
如今孟得义出宫为乌玛禄办事,内务府虽另送来了一位名为李善的八品首领太监,但如同那时一般,赵严比李善在永和宫待得更久,更熟知永和宫事宜,乌玛禄便让赵严为主,李善为辅,共管永和宫的小太监。
小厨房的膳房总管跟赵严也多有联系,闻言忙道:“我记住了,劳姑姑走这一遭了。”
琉璃是乌玛禄身边的掌宫宫女,宝珠也常在乌玛禄身边行走,哪是他能得罪的。
琉璃扫视了一眼小厨房里的五六个人,呵笑道:“主子心善,你等莫要做那欺主的奴才。否则主子饶了你们,我等也不会饶。”
几人忙道我等不敢。
二人出得门去,有人在背后唾了一口。
琉璃这会儿复又回来,说了一句:“今日的菜,烤鸭送去赵公公那边儿,他们人多;肉丝留着;余下那碟你自己看着办。”
小厨房的膳房总管忙道:“是是是,姑姑好走。”
等确定她们走了,膳房总管才松了一口气。
一男子唾道:“狂个什么劲儿。”
膳房总管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:“主子身边的人是你能说的!”
他嗤道:“你们给爷们儿记住了,主子屋里出来的猫儿狗啊的都比咱们尊贵,管管你们的嘴,仔细你们那张皮。”
他骂道:“爷们儿还想活,想死别连累我。”
他又缓了下来:“那碟肉菜一会儿大家伙分了吧。”
他还要给赵严送东西去,琢磨着等一切弄完了再去。
择菜的赵氏露着黄牙笑道:“我要是主子身边的人,我比她们还狂。”
小厨房里恢复了热闹。
琉璃带着宝珠找到了赵严,把事给他一说。
赵严作为宫里的老人,当即道:“主子心善啊,我定然让那群小东西好好感念主子的恩德。”
他又笑道:“倒是劳你走这一遭了。”
琉璃忙道:“不妨事,皆是为了主子。”
两人又说了几句才分开。
至于小厨房的膳房总管和赵严的勾兑,那都是后话了。
这会儿一切结束了,宝珠和琉璃回去,宝珠忍不住问道:“姐姐就不怕恶了他们?”
琉璃停住,侧首看着她:“主子要好名声,你也要好名声,你算个什么东西?”
琉璃觉着自己说得尖锐了些,便缓和了语气道:“咱们是主子的奴才,一心维护主子,给主子挣得几分脸面,叫下面念着主子的好就是。你又想主子看重,又想得他们喜欢,那只能落个里外不是人。”
宝珠默默的听着,后又问道:“就不能你好我好大家好么?”
琉璃看着她,一双眼锐利得很:“你吃着主子的,用着主子的,养条狗也没有这样吃里扒外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