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珠听得难受,笑容都带了几分勉强。
琉璃叹了一口气,与她说道:“我还没被爹娘卖掉前,村子里有人养了只狗,那狗只听主人的话,后来有人喂过那条狗几次,它便不咬那个人了。”
她慢慢说道:“后来有一天,它主人和那人打架,让狗咬那个人,那狗没听。当晚,那条狗就被它主人炖了。”
“养狗尚是如此,何况咱们这些奴才呢?”琉璃拍了拍她的肩,“宝珠,我知道你善良,可你如今是主子身边的人,你若不能一心一意为主子考虑,主子又能容你到几时。”
“你可别忘了,你是怎么到主子身边的。”
宝珠心中一紧,想起了当初。
她来到主子身边时,琉璃与莲心早就随侍主子,她和皖烟她们只能做个屋外人。
后来莲心想要去储秀宫格格那里,打那之后,莲心就得了冷落,她才替了莲心,得以贴身伺候主子。
她那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很多,她恭敬的诚心诚意的向琉璃行礼:“多谢姐姐。”
她差点儿就犯了错,如果没有琉璃的提醒,她一定会步上莲心的后尘。
琉璃闻言不咸不淡道:“谢主子吧,若没有主子,我也不会手把手的提携教导你这些。”
宝珠诚心诚意道:“日后,我定为主子打算。”
听到宝珠这样说,琉璃知晓自己方才带她走这一遭的用处已达,便不再说什么,让她先回屋照顾主子。
屋中,待袁青青研得了墨,乌玛禄添饱了笔,提笔写下了一阙词:
不爱宫墙柳,只为前缘误。花开花落自有时,凭尔去,忍淹留。嫁与东风春不管,梅花落尽。雨霖铃。
望断天涯路,王孙胡不归。大江东去浪淘尽,英雄事,千古人。卧谈日高睡不足,南柯一梦。黄粱轻。
虽比不得那些诗词大家所作,倒也真真说出了她内心所想。
她运气好,没受他们那么多重压迫,可她依旧变了。
这世上,总以为非得抽筋扒皮拆骨,要眼睁睁明晃晃的叫人看见,才算是血腥残忍。
可谁都没有错儿,连恨都找不到人恨,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面目全非,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。
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,让袁青青将此静置,待墨干了再收好。
袁青青依言而行,也看了这阙词,心里有些触动,可她只是不动声色的压下了那点儿触动。
宝珠进来后不久,素斋便上了。
两人伺候着乌玛禄用膳。
李巧儿和琉璃先下去用膳了。
这会儿,止慧禅师已经到了乾清宫,正值膳时,康熙留他用了膳。
膳后,康熙又问了几句话,方才道:“她是外冷内热的性子,心中悲痛,只请禅师多为孩子超度。”
止慧禅师合十道:“阿弥陀佛,这是贫僧应做的。”
康熙又问道:“她与禅师聊了什么?”
“不过是几句佛偈。”止慧禅师道,“德妃娘娘对于佛经内容多有感悟,因此多问了几句。”
康熙看了他一会儿,不再问,让他下去了。
梁九功跟着出去,让身边小太监捧上白银二百两,道:“这是皇上为云居寺重建的一点儿心意,还请禅师不要客气。”
止慧禅师接下了,双手合十,道一声阿弥陀佛,便离去了。
梁九功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,才反身进去。
乾清宫中,两个小太监将乌玛禄与止慧禅师二人对话的内容,大差不差的说与康熙知,中间自是有遗漏的。
这些小太监虽识得几个字,却也真只识得几个字罢了。
待二人说完了,又等了一会儿,见他们没什么可说的,便让他们下去。
其中一个小太监,突然想起来了,又道:“德主子还和禅师提了什么桃花,什么记来着。”
“桃花源记?”
“是。”另一个小太监也想起来了,“说了什么出不出去的话,什么出得去,出不去该怎么办。”
康熙看着他们。
他们二人心中叫苦:“奴才不记得了。”
康熙挥手让他们下去了。
梁九功见他脸色不好看,忙为他更换了一盏茶。
康熙聪慧,听到“桃花源记”,还有“出不去”这样的话时,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。
他以为乌玛禄定然是想着离开紫禁城的事。
他虽知道乌玛禄今生已为他的妃,有了名分,除非死亡才可能出宫,但心中难免有几分不喜。
他打算冷她几日,想了一圈儿,想到佟佳皇贵妃和宜妃有孕,他也不打算搅扰。
想来想去,想到了孝昭皇后,孝昭皇后生前最是得体解语不过的,她那嫡妹也是个温柔得体善解人意的性子。
他最后前往了永寿宫。
梁九功先行一步叫人准备。
乌玛禄在冷了琉璃一个月后,才让她进屋继续伺候,琉璃越发规矩了。
乌玛禄看在眼中,心里有些难过,却也知晓这是必然,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琉璃复位后,一切依照往常,没什么改变,依旧尽心尽力。
乌玛禄觉自己矫情,几次欲言又止后,也就算了。
好在万琉哈柳烟这会儿常常来她宫中和她闲聊,也算是个打发。
她们无聊起来,也会下下棋,乌玛禄闲来无事,教了万琉哈柳烟下五子棋。
因乌玛禄借口是某本书中看来的逗趣儿法子,万琉哈柳烟也知晓她爱看书,并不觉有什么。
万琉哈柳烟第一次和她下的时候,笑道:“这倒比下棋简单许多。要下棋也是这样,我这样蠢笨的人也能下明白了。”
乌玛禄闻言笑道:“你我可都是臭棋篓子。”
万琉哈柳烟笑了一会儿,道:“我阿玛教我下过象棋,玛禄你什么时候有空,咱们下一下。”
乌玛禄捋了捋发:“和围棋比起来谁难一些。”
万琉哈柳烟想了想道:“围棋要难些吧,至少我下不明白。”
乌玛禄本就顺嘴一问,听她说完,也就应道:“那你下回拿象棋来教我。”
万琉哈柳烟应下了。
两人聊着闲白,不知道怎的,扯到了才子佳人的事上。
听万琉哈柳烟说完她一个远亲的事后,乌玛禄叹了一口气。
万琉哈柳烟家的那远亲,也是家里薄有田地,本想把自家女儿许个富贵人家,不知怎的,那女儿看上了个穷酸秀才,说是什么一夫一妻,必然只她一个,真心爱她,非要嫁过去。
不过那都是她进宫前的事了,现如今怎么样了,她倒不知道。
乌玛禄感叹道:“千金小姐口里的庶民生活,是占着一夫一妻的富贵生活。若真是说什么男耕女织,也不过是读过几本书,自觉得自己受得住。可她们受不住的。”
“她们不晓得她们这双花了大心思保养得宜的手会变得粗裂。”她以一种冷淡的语气说出,“她们被几本写着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冲昏了头脑,以为什么状元夫人,以为蜜里调油,恩爱情长。却忘了从小看到大的宅院龌鹾,只见过妇人手段。却不知,男子心狠起来,杀妻灭子也是有的。”
万琉哈柳烟欲言又止,不知自己该不该打断,若她们还是当初的自己,她固然可以打断。
可如今,一个不过是个常在,一个是妃嫔。
她迟疑了。
只听乌玛禄继续道:“《三国演义》里写了刘安杀妻。早些年,明末时,连饭都吃不上。你瞧瞧那些史书里,都是易子而食,拆骨为炊。”
这话又说回来了,乌玛禄难免带了两分厌倦:“她们想的,是这个男人家中略有家底。却不知,富农家,尚且有两个小妾。只娶得起一妻的,又有典妻之事。”
“倒也不是说什么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的话,只是,人沦落到连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,都不介意吃人了,谁还在意你那几两情爱。”乌玛禄慢悠悠道,“细想来,她们也不过是仗着娘家的补贴。什么都想要,倒也是自私。”
乌玛禄想想还不够,又补了一句:“男子居于高位,为何要全你那一夫一妻的愿。那是你的,不是他的。”
她闲闲落下棋。
“倒也不必觉得有什么,那位则天顺圣皇后做皇帝时,面首也是不少的。”乌玛禄道,“想来,若是女子居于高位,因着社情,又或者因着自个儿,恐怕也少有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。”
“什么情啊爱的皆是虚妄。”乌玛禄懒得说了,停了下来,喝了一口水。
“我原以为我是最跳脱,顽劣张狂不堪的。”万琉哈柳烟看着乌玛禄,“就连月月,也比你多了几分锐气。你才是那个再规矩本分不过的……”
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,反过来劝道:“倒是我走了眼。只是……玛禄,以后……你且改了吧。”
她让她改性情,免锐气,只求她能在宫里活着。
万琉哈柳烟想,也许是这样的,最规矩本分的人,皮下往往最是大逆不道。
大叛逆者,反而不会表露出特立独行的姿态。
万琉哈柳烟看着眼前人,再一次轻轻的叹了一口气,如果不是今日乌玛禄的这份话,她并不知道乌玛禄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。
甚至,在她眼中,乌玛禄在她们几个中,是对这宫中适应最好的。
她却不知道,乌玛禄早就知道,只有遵守小规则,才能违反更大的规则。
乌玛禄听她这么说,知道她接受不了自己的想法,倒也不失望,只道:“我不过胡乱识得几个字,乱想了些东西,和你话赶话到这儿了,以后自不会再说起。”
万琉哈柳烟闻言放心许多。
乌玛禄笑了笑,又同万琉哈柳烟讲起了宜妃有孕的事。
万琉哈柳烟感叹道:“我听说过她,说是最烂漫不过的性子,对身边人极好。虽有些任性,她宫里的人都喜欢她。”
最后落了定语:“是个好人。”
乌玛禄隐秘的审视着她,心里哀怜她。
万琉哈柳烟原本和宜妃是同个性子。
万琉哈柳烟是不受宠的宜妃,宜妃是受宠的万琉哈柳烟。
万琉哈柳烟倒不知道她这些想法,又和她说了会儿闲话再走。
她走后不久,过得几天,康熙才来了一趟。
康熙刚从五台山回来不久,又处理完了政事后才来,免不了晚了几天。
康熙坐下后同她说道:“今年避暑,本该带你去的,倒是委屈你了。”
“以后有的是机会。”乌玛禄反而含笑劝他。
康熙听她这么说,又想起了之前的事,他握着她的手,叹道:“掌管六宫之权没能给你,委屈你了。”
“不委屈。”乌玛禄轻声道,“奴才本就不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,做不得佟佳姐姐那般面面俱到。爷要真许了奴才,奴才也做不好,还不如如今呢。”
康熙知晓她聪慧,哪有什么做不好的,这会儿给自己台阶下,不由越发心怜她,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他们之间,总是沉默多于说话的时候。
沉默了一会儿,还是乌玛禄开口道:“爷今年避暑,不如把奴才宫里的万琉哈常在一同带去,等她回来了,叫她说给奴才听,也好叫奴才听些新鲜。”
“也好。”康熙应下了。
长久的沉默后,乌玛禄试探的问道:“爷去看看佟佳姐姐吗?”
“要去。”康熙像是想了起来,“老四我让人教他读书,等明年尚书房筹办完,再叫他入里读书了。现如今你和皇贵妃都不方便,叫他读书,你们也省点儿力。”
如今皇子和格格,大多是各备了一些人,在各自宫中教,随着孩子增多,康熙觉着有个统一的读书去处也好。
乌玛禄对读书这件事是不反对的:“爷说得是,多读点儿书也没什么错。”
康熙闻言,难免孟浪道:“那爱妃读出了个什么名堂?”
“奴才也不过是识得几个字,翻过几页书,不求甚解,比不得爷博闻强识。”乌玛禄淡笑道,“爷就不要取笑奴才了。”
“我以为,这天底下的道理皆在书中,多读些书,总能明白些道理的。”康熙也只是略微提一提,并不在意,随后又问道,“太子这些日子来看过你吗?”
“前些日子来过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两人实在无话可说,康熙先行离去。
琉璃不言不语,宝珠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没有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