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当地官员和五台山早得了皇上要来的消息,早早的清净整个山门,停了接俗众上香祈福的事宜,更是让俗众这些日子不要再上山打猎等,一切安排妥当。
待他们上了五台山之后,各大寺院方丈、僧人皆在,一番见礼后,定在了宿于白云寺。
白云寺方丈亲自领着他们进入,为他们一一介绍地方,又带去各个院落。
那些院落厢房里原本住的僧人,早在得知皇上一行人要来时,便为他们商量好了去处,叫其他寺庙禅院暂时收留一段时日,只每日早晚课一如寻常。
这也是康熙自己的意思。
他虽知自己所在,必不是本来面貌,却也不必如此麻烦。
白云寺方丈为他们一一介绍完后,只道:“还请皇上随意,每日寺中会按饭食安排好素斋。若皇上您另有安排,鄙寺也清理出了一处斋堂,供您手下的人自行烧制饭菜。”
康熙点头:“辛苦了。”
“不辛苦不辛苦。”白云寺方丈说着说着便退下。
康熙服侍太皇太后住下。
太皇太后把他留下,心里有些复杂:“一想着快要见到你皇父,我还有些紧张。”
也不知道她是年纪大了,还是的确紧张,她的手颤抖着。
康熙忙握着她双手,安慰道:“皇父定然也是想您的,当时只是负气出家,两母子之间哪儿有隔夜仇的,到时候多说几句话也就好了。”
太皇太后知道他在安慰自己,轻轻的叹了一口气:“希望如此。”
她让他先离开:“你先下去休息,明天陪我一起去见你皇父吧。”
康熙年初时是来过五台山白云寺的,只是那时候,未能得见顺治,只被照顾顺治的沙弥回绝了。
他当时在白云寺中待了二十五天,始终未能得见,随后也就回去了。
想来此时跟太皇太后来到这里,应当是能够见到的吧。
太皇太后说自己紧张,但他又何尝不紧张呢?
比起小时候微薄的记忆,他在即将要面对自己皇父时,始终带着一丝忐忑。
他忐忑的歇了一夜。
他很早就醒了。
做早课的和尚也很早就醒了,大雄宝殿里,庄严梵唱,他在外面听,手拿戒尺的戒师在屋中面不改色的看着释子们。
他虽然已经看过了很多次,但依旧饶有兴致。
和尚并不看他,兀自做着早课。
等半个多时辰,方才结束。
和尚做完早课后,鱼贯而出,侍卫将康熙护在中间,颇为防备。
等一切人离去后,方丈邀他到禅房一叙,两人坐下后,小沙弥上了茶,站在一旁听着。
方丈道:“打你们来了后,老衲便派人去问过醒迟和尚,醒迟和尚避而不见,院门禁闭。”
康熙心中激荡,开口有些急促:“难不成他不知道我皇祖母要来。”
方丈叹了一口气:“派去的小沙弥说了。”
康熙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,只觉怎么都不得劲儿。
他之前对乌玛禄的沉默有几分厌烦,现在这会儿,却情不自禁的想到,若是乌玛禄在,他定然能很快冷静下来,不至于失态。
方丈年岁大了,阅历不浅,见他变颜变色,知他心中难受,也不留他,只道:“寺中的斋饭好了,还请皇上赏光。”
康熙又哪儿吃得下,连连摆手,起身离去。
方丈这才让小沙弥给自己带份饭回来。
他年事已高,能不走动就不走动了。
康熙一路漫步,回到自己所住厢房,梁九功早将饭菜备好,康熙食不知味的吃了几口就叫人端下去。
康熙最后还是没有自己去见太皇太后,而是让梁九功走了这一趟。
梁九功回来后告诉康熙,太皇太后和咸福宫格格与储秀宫格格一起出去走动了,并不在屋子里,他已经告诉给伺候太皇太后的娜日娜了。
梁九功后又说道,万琉哈常在、魏常在,戴佳常在三人一块儿出去游玩,听说去了藏经阁,有仆从和侍卫跟着的。
这是早就有的事,此次出行,几人多是这样,一时半会儿康熙也没放在心上。
横竖无趣,他索性在五台山上漫步,逢庙就近,遇寺烧香。
与其说他虔诚,倒不如说他颇感无趣,百无聊赖,接着游荡与烧香去除那种不耐与孤寂。
山上的风很大,甚至能听见一两声呜咽,落下的树叶累了一层又一层,仿佛怎么都扫不尽一般。
他茫茫然站在原地,一时之间,竟不知道,他贵为天下主,又该在这片天地中去向何处。
他突兀的想起皇父出家前所做的偈子:荣华犹如三更梦,富贵还同九月霜。
来时糊涂去时迷,空在人间走这回。
未曾生成谁是我,生我之时我是谁。
他念叨着:“未曾生成谁是我,生我之时我是谁。”
那一刹那,一篇诗作于他脑中成形,此乃那首《顺治出家偈》的半和诗:出世入世本无差,何须皇袍换紫裟。
来时糊涂去时迷,不过一念空执华。
山河大地日日主,非尔所有非我无。
蜉蝣命短彭祖长,庄周何曾梦不觉。
何须瑶池朝王母,金阙台上见真我。
方寸一点灵台梦,醒后方知我是我。
由来桎梏陷泥淖,桃花美人转念差。
白玉京中见仙佛,笑言我为九重主。
梁九功上前道:“皇上,可要留墨。”
“不必。”
此乃他一时心中激荡所作,他虽心中满意,却没什么记下来的必要。
此时,紫禁城,永和宫中,宝珠上前道:“小主子来了。”
乌玛禄惊到,猛地转头:“他怎么来了!快,快把他带进来。”
宝珠退出去。
琉璃为她顺了顺气,才安抚道:“主子别吓着小主子了。”
乌玛禄调整呼吸后,平静下来,静静的等着胤禛进来。
胤禛眼圈儿红了一片,上前见礼时,声音还带着哭音儿:“见过额娘。”
乌玛禄忙招手,把他拉在面前,打量着这孩子,见他只是眼圈儿红着,也放下了心,轻柔道:“怎么了,有什么事,说给额娘听。”
说起这个话,他忍不住嘴一瘪,哭了出来:“佟妈妈……佟妈妈她……哇……”
胤禛扑在她怀里哭了好半天,才缓过劲儿道:“佟妈妈她不见我。”
一直耐心安抚他,轻抚他背部的人微微顿了顿,又重新安抚的拍着他的背,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乌玛禄轻声道:“这样么,额娘去见见你佟妈妈好不好,让她见见咱们老四好不好。”
胤禛乖乖的点头。
乌玛禄让宝珠照顾着胤禛,又让琉璃去递信儿。
琉璃本来是想劝一劝乌玛禄的,她如今月份也大了,挺着那么大的肚子,行动不便,身子又不好,经不起折腾。
但是最后,琉璃什么都没说。
倒不是她与自家主子离心离德,而是她看得出来,她这主子虽面上看起来冷淡得厉害,实际上骨子里再重情重义不过。不然也不会活得这般拧巴。
这事上,主子是劝不动的。
琉璃退出去,递信儿去了。
佟佳皇贵妃本是不想接的,她心烦意乱得很,她怎么都缓不过来那个劲儿,只要一想到她苦命的孩子,她便忍不住泣涕涟涟,如今瘦了一大圈儿,看上去更是苍白瘦弱得过分。
红韶劝她:“德主子是四阿哥的生母,这宫中也只与主子亲近一二。于情于理,主子都应该见一面的。”
佟佳皇贵妃闻言,长长的叹息一声,强忍着心中悲痛,应下了,只是定于晚膳后相见。
她的傲气不允许自己狼狈见外人。
乌玛禄应下了,又哄了胤禛用完膳,让宝珠带着他去歇息了。
另一边儿,红韶见自家主子强打起精神来,心中是有几分感激永和宫的德主子的,如果没有德主子,也不知自家主子到底要颓丧到几时。
她们劝也劝了,哄也哄了,就是不见主子好。
她们知道主子心里难过,可谁不是还得往前走。
如今肯见人了,真是再好不过。
她们忙碌着,为自己主子热敷眼睛,梳妆打扮。
因着要见人,佟佳皇贵妃强撑着起来,自己喝了一碗略微浓稠的米粥。
这会儿,乌玛禄也在琉璃和宝珠的搀扶下,迈进了承乾宫。
入了内室。
乌玛禄和佟佳皇贵妃闲聊了几句,观察完了佟佳皇贵妃的神色,自觉时间已经差不多,她方才道:“佟佳姐姐,我有一些事想与你说,不知你方不方便。”
佟佳皇贵妃精疲力尽道:“你们出去吧。”
莺哥小小的叫了一声:“主子。”
红韶拧她身上的肉,把她拉出去了,骂她道:“德主子这样的位份不值当做那些事。”
莺哥也明白过味儿来。
都不说那位德妃不爱惹事的性情,只说她如今是妃,又有孩子傍身,已经再好不过了。又哪里需要做什么多余的事。
她暗骂自己多心。
屋外门口站了一堆人,尽皆沉闷着,还是琉璃聪慧懂人心,便提了话引,引动大家思绪,碎碎的聊了起来。
屋内,乌玛禄坐在床边,握着佟佳皇贵妃的手,叹了一口气道:“姐姐就当我孟浪吧,我想向姐姐求得个恩情。”
佟佳皇贵妃看向她,没什么力气的笑了笑:“你说。”
“我想把老四这孩子卖给姐姐。”乌玛禄打量着佟佳皇贵妃的神色,见她没有第一时间拒绝,脸上也没有太明显的厌恶,这才继续道,“老四这孩子是姐姐一手带大的,亲近姐姐多过于我。”
她轻声道:“这孩子虽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,心里却是将姐姐当成额娘的。”
佟佳皇贵妃突兀问了她一句:“他去找你了。”
“是。”
佟佳皇贵妃倒也不意外,她知道眼前人是外冷内热的性子,不然最初也不会被自己以老四那孩子拿捏住。
这人就是个清静避祸的性子,能不出那永和宫就不出,处处件件做得中规中矩,叫人挑不出差错。倒有几分像儒家所说的“中庸”之道。
愿意揽上这些事,必然是那老四找上了,所以才不得不来。
佟佳皇贵妃虽知道,但心里终究不畅快,苍白消瘦的脸上带着明晃晃的嘲讽:“到底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,我对他再好有什么用。”
乌玛禄也不恼,只是道:“所以,我今儿个来,是把他卖给姐姐的。”
佟佳皇贵妃本就不是个什么温柔的性子,也只因为康熙当年许以后位的话,才硬生生将自己真实性情收敛了起来,她骨子里是带着佟家的根性的,勇且狠,却又远比佟家的众人更加尖锐聪慧。
当她的脚第一次踩在紫禁城的土地上时,她就已经下定决心,她绝不会重蹈那位姑姑的覆辙,绝不会因一个男人的宠爱而郁郁而终。
哪怕那个男人,她深切爱着,她也不会如此。
她闻言只是冷笑着打量着乌玛禄,哼道:“怎么个卖法。”
“请姐姐将老四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,也好在这平日里,去去姐姐心中因爱女去世的苦痛。”乌玛禄平静的看着她,“他既是姐姐的孩子,我自是不会再来看他。日后遇见了,也当作姐姐的孩子对待。”
两人都明白,她说出这样的话,正是怕佟佳皇贵妃心里不舒坦,从而不像从前那般待见老四,让老四那孩子难过。
佟佳皇贵妃闻言沉默了一下,很快又道:“你就不怕以后我诞下其他孩子,便对他不好吗?”
“我既这般说,便随姐姐怎么对他,对他不好,也是姐姐的事。”乌玛禄笑着,她脸上因为长期静养长出来的肉,又很快因为孕吐而消瘦下去,唯独一双眼睛很干净,里面满是平和,“除非姐姐亲口允我把这孩子带回去,不然只要姐姐答应,以后他就是佟家的人,跟我乌雅家没什么关系。”
乌玛禄心平气和道:“我可以起誓。”
佟佳皇贵妃静默不语,眼见着是要坐等她发誓的。
说着她便起誓:“我乌雅玛禄起誓,天地共证,鬼神侧目,若我今日所言,没有做到,便让胤禛与我离心离德,我一生皆事与愿违,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。”
她们都知道,她们这样的身份地位,若是发些什么“死无葬身之地”的誓,反而没什么可信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