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她发完誓,佟佳皇贵妃沉默了许久,乌玛禄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,也就安静的坐在床榻上,等待她的答复。
许久之后,佟佳皇贵妃开口,她说:“我比不得你。”
她这话似是感叹,又似是嘲讽。
“一介女子,竟可以狠心到如此地步,我也是头一回见。”
乌玛禄只做没听见,等她说完后,才道:“姐姐是个聪明人,既然和聪明人说话,我便不藏着掖着了。”
“宫中诞下皇嗣的女子大多身份低微,如今的四妃,皆是抬旗上来的。真正出身富贵的,也独当时的两任皇后才几番有孕。”乌玛禄提点道,“姐姐和那位钮祜禄贵妃,也才去年有孕的,可知皇上防世家大族之严。”
乌玛禄说得很对。
佟佳皇贵妃也早就知晓这一点,所以即便她家里边,还有身边宫人都希望她诞下阿哥,她自个儿心里想的却是格格。
她总想着,若是个格格,不仅可以养在自己身边,佟家也是她的后盾,虽只是一个格格,无法给佟家带来太大的利益。
可正因为没有什么利益牵扯,加上终究是她那皇上表哥的女儿,看在这份上,也会多惦记着佟家一些。
待她百年之后,这孩子就是佟家的保障。
她喜欢孩子是真的,想给佟家留两分富贵荣华的底气也是真的。
佟家是武夫出身,她那几个妹妹不成器,几个兄弟里,观其言察其行,也就三弟隆科多还算成器,只是偌大一个佟家,不能只靠三弟来撑。
她作为佟家的女儿,她也应当给佟家留一二的保障。
她已经知道德妃要说什么了,但她并不说,还是等着乌玛禄开口挑明白。
她是被求的那个,若是开口应和,便落了下乘。
她心中非常笃定,德妃只能选自己,一来是,孝昭皇后的妹妹钮祜禄贵妃如今有孕,未必会和德妃合作,其他家世好的妃子不算是个多好的合作对象;二来,胤禛被她抚养多年,多少也有几分情谊;三来,佟家是皇上生母的娘家,光这一份儿,就不比别的世家大族差。
德妃没有比自己更好的选择了。
当然,她也知道德妃知道她知道德妃的打算。
但德妃必入局。
因为德妃没得选,除非德妃放弃胤禛。
她太了解德妃这样的人了,一生至情至性,必然会为情所困。
除此之外,什么荣华富贵,功名利禄,都打动不了这位德妃。
别人争抢到打得头破血流的,她都不屑一顾。
但凡她真愿意打骨子里屈服,去争去抢,皇上早就觉得乏味,不至于对她念念不忘。
佟佳皇贵妃太清楚了。
可话又说回来,佟佳皇贵妃也不知道德妃这算什么,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?还是……傻人有傻福?
乌玛禄继续道:“姐姐若是有了别的孩子,不耐老四了,开个口,我接回来就是。可老四终究是姐姐养大的,生恩不及养恩大。他又孺慕姐姐,日后,哪怕只是个亲王贝勒,也可以照看着佟家一二。”
乌玛禄轻轻道:“太子是皇上一手带大的,生母又是赫舍里家出来的……”
所以即便太子记在佟佳皇贵妃名下,也对佟佳皇贵妃不亲近,佟佳皇贵妃百年后,又怎肯多看一眼佟家?要看也是看赫舍里家。
佟佳皇贵妃一直忧心的也是这一点。
佟佳皇贵妃见她说到这份上,也落下了个钩子:“是了,家里来书信,也提到了太子的舅舅索额图行事衣制等,皆颇为逾矩。”
乌玛禄闻言也不步步紧逼:“姐姐是个聪明人,自然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再演下去,属实没有必要,佟佳皇贵妃含笑道:“老四那孩子但凡有你一半聪明,佟家压在他身上,不亏。”
乌玛禄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:“能缓姐姐悲痛,让老四那孩子不那么伤心,我已经心满意足了。”
佟佳皇贵妃知她一向不是个过分人,听她满眼满语为自己和孩子打算,也有些触动,忍不住问道:“你就没什么想要的?”
乌玛禄本就是至情至性之人,她的确没什么想要的,却不能这样说,免得叫佟佳皇贵妃不安心。
她说:“我若说没什么想要的,姐姐定然不信。”
她笑了起来:“我只想请姐姐让佟家帮衬帮衬乌雅家,让我玛法和阿玛能得个清贵的闲职,再好不过。”
佟佳皇贵妃奇道:“你给了佟家一个阿哥,这会儿子想给家中求一个实职,佟家也可以想想办法。怎么偏要个清贵的闲职。”
“一生事业总成空,半世功名在梦中。”乌玛禄同她说着自己的打算,也算给她交个底,留个把柄给她,好叫她全心全意的对待胤禛,“我家里也是军功起家的武夫,闹不清朝堂的事,能富且贵已经很好了。我本就是个没大指望的,在我心里,那些建功立业,名留青史,都不如他们平安重要。”
佟佳皇贵妃本不想提醒她,可又属实觉得她憨:“你这么个人,说不聪明吧,怪聪明的。说聪明吧,那人的诗你也敢用。”
乌玛禄闻言抿唇笑道:“还得是姐姐聪明。”
“好哇你。”佟佳皇贵妃被她这样一说,也反应过来了,轻轻拍了拍她。
两人都笑了起来。
佟佳皇贵妃也恢复了几分心力,让她扶着自己倚着床,这才道:“你放心,别的不敢许你,你家里人的事儿,我替你瞧着。”
乌玛禄轻快的笑着:“那就多谢姐姐了。”
两人又说了会儿话,乌玛禄才叫琉璃、宝珠搀自己回去。
乌玛禄走后,佟佳皇贵妃第一回觉着自己饿了,让莺哥儿给自己端来一碗米粥和几碟清味小菜。
莺哥伺候她用餐。
红韶在一旁笑道:“打德主子来了后,主子气色好了许多。”
佟佳皇贵妃笑道:“皇上惯常说那德妃有让人心静的本事儿,我以往还以为是什么样的本事,如今见着了倒也吃了一惊。”
佟佳皇贵妃自己也觉得纳闷:“我心里原本是悲苦的,和她说几句话之后,好过多了。这会儿虽然难受,却也觉得比之前有了几分力气。”
莺哥笑道:“奴才瞧呐,德主子不定是什么灵丹妙药。”
她们本是不喜欢那位德妃的,可那位德妃来了一遭,主子恢复了几分精神,她们真恨不得修个神龛,把德妃供起来。
佟佳皇贵妃笑着摇头,一副无奈,让她们给自己收拾,又道:“过几天邀后宫姐妹聚一聚,你们先备着。”
她想了想,又道:“老四那孩子,你们以后当成是我生的来对待。”
莺哥还想问点儿什么,被红韶扯了扯袖子,也就猛地点头。
佟佳皇贵妃看在眼中,笑了笑,没说什么。
莺哥手脚麻利的给她梳头,旁边小宫女为佟佳皇贵妃打开妆奁,供佟佳皇贵妃挑选。
红韶问道:“主子,给德主子递请帖吗?”
“递。”说到这里,佟佳皇贵妃想起来了,“等老四回来的时候,你们去宫门等着。”
红韶道:“是。”
莺哥晚了一步,也应了个是。
佟佳皇贵妃想到德妃、宜妃、钮祜禄贵妃有孕在身,未必能前来,便打算待今年除夕宴后,再办一次宴会。
她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后面的事。
至于宴会过后,太后听闻她养好了身子,送来了若干赏赐,那都是后事。
另一边儿,琉璃等人小心翼翼护送乌玛禄回宫。
如今乌玛禄腹中胎儿已大,她行走不便,是坐轿辇回去的。
回去后,袁青青正收着纸,那是乌玛禄前些日子做的诗词文章,如今已经干了,袁青青要收起来,等琉璃回来后,拿给琉璃放入库房的箱子里收好。
琉璃这段日子忙,将乌玛禄妥帖的送上床,这会儿才有空接过,她扫了几眼。
只见第一张纸上写着一篇文章:
渺渺太虚兮,携微风以遨游,无尽无时,观沧海之一粟,窥大道之无穷。
飘兮达兮,在城孓兮。
手握日月之同辉,抚风光之无穷。
余以佩香荷芙兰,艳艳灼灼,寻东君于扶桑。笑黄庭老子,观柯木丁丁。旦晓而不觉,星辰更替,恍白驹之过隙。又扶摇直上,见巍巍高阁,阆苑奇葩,仙兽禽鸟,嘤嘤嘬嘬。与旧友笑谈黄粱,一梦千年,到头空。
琉璃琢磨了一下,叫来宝珠,让她把这些纸放进库房里放在架子第二层的箱子里。
宝珠接过,应下了。
袁青青随她走了一趟。
宝珠正放的时候,忍不住将那几页纸看尽,只见最后一张纸写着:
今宵梦醒,心字难讲,可怜青鸟殷勤难探看。犹是春闺儿郎语,到底南柯黄粱醒。烂木柯柯,观棋百年。应知,此后锦书休寄,画楼云雨难凭。
肯知百年一梦中,色空犹是一念间。且速断,恩怨抛尽,几许回头?且难回头。默默默默,错错错错。错犹未错,落得雁儿南峰,生死存亡相隔。
宝珠将纸放进箱子后,忍不住叹了口气。
袁青青问道:“姑姑,怎么了。”
宝珠又叹了一声:“当时主子问我要不要与她学认字,我胆小,不敢答应,如今后悔了。”
袁青青听在耳中,另有心思,口中道:“好了,姑姑,咱们先回去伺候主子吧。”
宝珠随她一起离开。
这会儿,屋子里,琉璃让李巧儿在门口待着,她轻声问出自己的疑惑:“主子你……”
乌玛禄知道她要说什么,打断了她,轻声道:“那孩子能过得好,就再好不过。”
琉璃心中为她酸楚,她的主子顾虑周全,谁都顾虑到了,唯独把自己放得更末。
琉璃心里难受:“奴才倒宁愿主子自私些,也好过如今……”
她抹了抹眼泪:“主子把谁都顾虑到了,唯独没顾虑自己。瞧着主子这幅模样,不定心里有多么痛苦哩。”
乌玛禄向她招手:“好姑娘,你过来。”
琉璃靠近。
乌玛禄为她擦去眼泪,轻声道:“不必为我担忧,琉璃。正因为我无欲,所以我说话,他们才会听。正因为我无欲,所以他们不曾伤害我。也正因为我无欲,所以我才能做到更多。”
她的话一点儿都不假,修行之人观体内那一点儿灵光,也即明心见性,因见自我真心性,而非见妄心,所以能够成为自己的主人。
释道两家,都在教如何做自己的主人。
杀山中贼易,除心中贼难。
强大的武器可以征服疆土,而思想可以征服人心。
你永远可以奴役他人的身体,可若这个人的心是自由的,那么他的心永远属于他自己。
因为她不争,所以她去争的时候会格外有用。
如果她时常争,梁九功不会两次助她复宠,康熙也不会给她这么高的位份,太皇太后和太后不会容她至今,佟佳皇贵妃今日也不会那么爽快的答应。
大家都知晓她是个好人,是个不爱惹事的人,恰恰她还算有所地位。所以,她的话,总能让那些人听。
她知道这一点,所以她善加利用。
《尚书·大禹谟》曰:“汝惟不矜,天下莫与汝争能;汝惟不伐,天下莫与汝争功。”
《道德经》曰: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
无为而无不为,非是无所为,而是不乱作为,尽人事,听天命。
便如,你将这件事做到你能做的最好的程度,余下的成与不成交给天意。
不争不是什么都不管,而是顺应道的变化,不与事态争。
便如,你面对自然灾害时,只能躲开,而不能成为堂吉诃德,闯入地震、海啸中心一样。
因她明心见性,不矜不伐。
所以才有今日。
旁人观她轻易得恩宠,依包衣之身得居高位,只会羡慕她的好运道,却不知她步步惊心,时时提心,稍有错步,粉身碎骨。
太医已经不止一次提过她“忧思在心”,“郁结于心”了。
她虽在红尘中,也历红尘事,又有孩子作为她与这世间的联系,却又时时抽离出来,冷静客观的看着这一切,摒弃私人感情,做出每个当下她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。